训练场地面舖着旧时武道专用的石灰砂砖,边缘以樟木筑墙,环境封闭却不阴暗。
午后阳光从顶部透明棚斜洒而下,斜落在两人的影子上,像被刻意调光的舞台。
江岭翔换上轻型训练衣,练习用护腕与软剑已按规定配戴。
他的动作一贯精确,没有多余语言。
澪静静站在场边稍远的位置,目光沉稳地注视着场内,气息低调,既不介入,也不缺席。
奥菲莉亚穿着无袖长上衣与深色长裤,长发高束,只以一枚银扣固定。
与前几日不同,她亲自站上场地,而非仅在一旁观察或提问。
「今日课题是节奏。」她语气平稳,将一柄练习用木剑抛向他。
岭翔接住,反手持剑,站稳。
卡莱尔则立在另一侧墙边,双手抱臂,脸色平静,但目光极深。
「起手不打招呼?」岭翔问,语气不挑衅,只是冷静陈述。
「在这里没礼貌可言,只有预判。」
奥菲莉亚说完,便无预警地向前突进。两剑交锋,声响清脆干脆。
岭翔挡下了,但脚步微微慢了半拍。
「你刚才犹豫了。」
她撤步轻声开口,眼里没有责备,只有确认。
「你怕碰到我吗?」
岭翔没有回答,只迅速回击一式。
她格住,动作比刚才更紧凑了些。
「你的节奏很准,」奥菲莉亚低语道,「但我更好奇——当你被打乱时,你会用什么重建它?」
岭翔没有正面回应,只在下一轮攻防中主动出击,迫近她一臂之距。
奥菲莉亚后退一步,忽然用未持剑的手按住他的肩,动作不大,却带着清晰的控制意味。
「太近了。」她说。
他没有后退,语气冷静:「妳刚才不是说这里没礼貌可言?」
奥菲莉亚看着他,眼中浮出一点无声的笑意。
「你今天,比昨天更像一个活人。」
岭翔不语,训练剑垂下,呼吸均匀。
他不喜欢被评论,但这句话,他没有反驳。
奥菲莉亚转身走向场边长椅,拿起毛巾擦拭额上的微汗,语气平常地说:
「大多数人会因为被看见而紧张,你不是。你是那种——被碰触了才会真正启动的人。」
岭翔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观察员也这样说?」
「她没说。」奥菲莉亚侧头看他,唇角微扬,「我自己看出来的。」
她将水瓶递向他,两人指尖在交接间短暂相触。
岭翔没有避开,也没有多留,只以最自然的动作接过。
「明天是第四日。」奥菲莉亚忽然转为轻快的语气,「你对身体的控制与耐力,我已经心里有数。剩下的,是意志的部分。」
「你要怎么测试?」
她望着他,声音低而轻柔:
「让你进入一个你无法掌握全部变数的场景。」
「比如?」
奥菲莉亚没有回答,只留下微笑。
「比如——让你开始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正在被引导。」
她没有等他回话,转身离开训场,只留下一抹暗香与一记悄然的脚步声。卡莱尔默默跟上,脚步平稳,但在离开前,他的眼神在岭翔的身上,停留了几秒——那是一种无声的衡量,也是藏得极深的敌意与自省。
岭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说一句话。
午后阳光微暖,王宫后园静得像不存在于任何国界之内。
两人沿着西侧石径缓缓前行,脚步未特别一致,却也没有谁刻意调整。
远处,澪与卡莱尔低调地跟随,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园内种满当地少见的宿根蔷薇,大片翠叶间点缀着近白的花朵,低调且极静。
「这是欧罗迪娣蔷薇。」
奥菲莉亚停在一处开得最密的枝丛前,擡手轻触其上花瓣,语气温平。
「我们的神话里,这种花象征永续——不是永恒,而是能够一次又一次重生的能力。」
江岭翔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指尖微动,像是细细读着什么。
「我以为妳不太信那些象征。」
她转头看他,微微一笑:
「象征不是用来相信的,是用来让人『记得』的。」
他没有说话,只稍微侧身,目光落在另一侧尚未绽放的花苞上。
不远处,澪停在另一条分岔小径旁,轻轻将身影隐入蔷薇墙的阴影里。
卡莱尔则站在交界转角,远远注视着两人,神情如常,但目光比平日更为深沉。
「如果有一日我登上那个位置,我不会是赛菲勒历史上最有权势的女王。」
奥菲莉亚语气平淡,但话语很慢,「但我想成为最不让人遗忘的那个。」
「妳已经让人难以忽略。」
她转过身,视线落在他肩上。
「你身上有东西。」
岭翔低头看时,她已一步靠近,指尖轻柔地将一枚黄落叶拨开。
他本能地微僵,但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整理一件刚从战场回来的外套,而非单纯除尘。
「你总是这么容易紧绷?」
「我不习惯人靠太近。」
她没有立刻退开,只是站在原地,与他距离不过半臂。
「这对任务来说,不太有利。」
她的语气不再带笑,而是某种淡淡的试探,「如果你会在这种距离不自然,那等到那一刻呢?」
岭翔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
「妳不是说,这几天就是为了让我们习惯彼此?」
奥菲莉亚凝视他数秒,像是在确认他的语气中没有反感,也没有防御。
然后才慢慢点头。
「你学得很快。」
她往前走了几步,裙摆扫过他小腿的侧边。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移动。
阳光穿过蔷薇枝叶,碎成一片片温柔的光斑,洒落在她细致的轮廓上。
「任务当天,我会让人准备正式的仪式场地。」
她语调平静,「不会太复杂,但有些传统还是要保留。你会配合吧?」
「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她回过头,眼神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温度:
「不只是任务了。」
在远处,澪微微调整了站姿,静静观察着两人之间不断缩短又压抑着的距离。
而卡莱尔则依然立在转角,目光紧盯着奥菲莉亚的背影,眸色深沉而隐晦。
「你一直都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岭翔忽然问。
奥菲莉亚侧过脸来,看着他。
「你指的是……?」
「总有人站在远处看你。无论走到哪里。」
她笑了下,像是没预期他会开这样的话题。
「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如此。那时候我还会觉得不习惯,现在——」
她耸肩,「反而觉得若哪天没人盯着,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点头,没多说。
但奥菲莉亚没让话题停下。
「你呢?你的大学生活应该是……典型的理工菁英?」
岭翔淡声说:
「也没什么特别。该修的学分、该发的论文、该练的体能——全都照表走。」
她挑眉:
「那你有没有……偏离过行程?」
他侧头望她一眼,语气不带情绪:
「偶尔。比如陪一个人去看电影,或者让训练时间延后一个小时。」
她扬了扬嘴角:
「这听起来不像你。」
「也不像我现在这样陪人散步。」
她听完后没马上接话,只是在转过一片蔷薇墙时,又用指尖拨开挂在他肩上的落叶。那片刻,他没有退开。
她低声说:
「你让人有种会被你拒绝的感觉,但你真正的反应却比表面温和。」
岭翔看着她:
「你总是用这样的方式靠近人?」
「我只靠近那些我有兴趣了解的。」
她语气自然,脚步却刻意慢了一点。
阳光从她发丝缝隙间透下,刚好落在他眼前。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被什么照进了视网膜的深处——不炙热,但难以忽视。
夜幕降临,王室庄园静默无声。
外头的花园在月光下泛着淡银色的微光,蔷薇丛隐隐散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整个世界像是被一层极薄的纱复住,轻柔却疏离。
江岭翔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衣服,冲了个冷水澡,动作一贯简洁俐落。
但当他躺上床,关掉灯光时,意识却未能像往常那样立即沉入黑暗。
他在脑袋里重新走了一次训场,一遍遍重复计算她靠近的每一步落点,却无法确定——哪一步,是他开始放弃预判的时候。
那个界线,不是在剑击时被打破的,也不是在指尖轻触肩膀时崩溃的,而是在某个他无法防备的瞬间,她穿越了所有以冷静与距离构筑起来的层层防线。
岭翔睁着眼,静静凝视天花板。没有情绪波动,没有焦躁,只是某种更深层的感知——自己正在,无声地,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滑行。
夜色无声地推移。在这沉静到极致的黑暗里,他与自己的理性,拉出了一条极细、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时间】2051年7月9日 下午|瑞士・王室庄园・后山小径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树冠,洒在蜿蜒的小径上。
草木的气味混合著阳光与泥土,带着一种清冷而柔软的质地。
江岭翔与奥菲莉亚并肩而行,脚步缓慢。
远处,御影澪与卡莱尔低调地跟随,将距离拉得足够远,仿佛隐形。
小径两旁种着高大的冷杉和榉木,随风轻微摇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世界像是被放缓了一拍,只剩下两人平稳交叠的呼吸。
走到一处开阔的平台时,奥菲莉亚忽然停下。
她望向不远处的一片野生蔷薇丛,轻声道:
「小时候,我家里有一座花园,种的也是这种蔷薇。」
她语气平稳,不带怀念,也不带遗憾,「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待很久,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
岭翔转头看她,没有插话。
奥菲莉亚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一枝未全开的花苞,像是温柔地与某种早已远去的记忆打了个照面。
「那座花园后来被改建了。」
她站起身,语气依然淡淡的,「现在只剩几张照片,连气味都记不清了。」
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不急迫,也不压力。
「你呢?」
她轻声问,「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想逃到的?」
岭翔沉默了几秒。
风从树间穿过,带起他衬衫一角的细微震动。
「没有特别想逃的地方。」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极稳。
「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留的地方。」
奥菲莉亚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
他走了几步,踩过一片干叶,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清楚。
「育幼院的生活很规律。按表作息,按表用餐,按表睡觉。」
他语气平板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人生,「日子只是一天又一天地过,不值得怀念,也不值得抗拒。」
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下来。
微微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给自己一个简单而坚定的收束。
奥菲莉亚没有露出任何同情的表情。
她只是轻轻地,将脚步放慢了半拍,与他并肩走在同一条小径上,像是默许他以自己的速度前进。
「有时候,」
她语气轻得几乎与风混在一起,「平淡的记忆,比轰烈的,更难留住。」
岭翔没有回应,但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微微一滞,像是某个防线被轻轻碰触到,却未被撕裂。
他们继续前行,肩膀间保持着一个安静而恰好的距离。没有语言,没有表态,只有在午后阳光与野花香气中,那种几乎无声的默契,缓缓生长。
不远处,澪轻轻地调整了站姿,眼神安静。
卡莱尔立在更远的树影里,目光平静,神情隐没在光影交错之间。
阳光从树隙中洒落,碎成斑驳的金纹,将两人的影子剪得长长的、缓缓地,渐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