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51年4月9日 晚上22:14
地点｜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生宿舍 B栋3楼A区
四月的麻省还没完全脱离寒意，宿舍楼外的树枝刚冒出浅色的嫩芽，夜风干冷，像还不肯放过冬天的尾音。
江岭翔刚写完一段模拟程式，准备关机。房间很安静，除了对面苍大的打字声和偶尔响起的弹窗提示音。
他本以为这晚会就这么结束。
直到那行系统通报，在萤幕右上角静静跳出：
【任务后续报告｜Seed-14｜生育结果更新】
他点开，没有特别的预期。
画面简洁，无感情，也无语调：
配对对象：希丽雅．乔安．华森
受孕日：2050.07.17（排卵日）
出生日：2051.04.09
性别：女
基因分布分析完成
健康状况良好
婴儿初始编号：NX-43051-7（封存中）
底部附有一张照片。格式标准，白底，手握识别码卡片的刚出生婴儿。
他一开始只是扫过，像过目一组数据。但视线在某个瞬间停了下来。
小孩闭着眼，嘴角没什么弧度，鼻梁微挺，眼皮单得很干净。眉头微皱，像刚被叫醒，又像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有些不满。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久到视线已经移开，眼前还残留着那张脸的轮廓。
不是像谁的问题，而是突然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有可能不会恨他的人。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感动」，但胸口有种说不出的东西缓慢浮上来，没有名字，也没有形状。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放大照片，又缩回去，像不想打扰那婴儿的睡眠似的。
过了几秒，他把通报关掉，站起身去倒了杯水。
水没喝几口，但他再也没打开电脑。
那晚他没有再写程式，也没回讯息。只是坐了一会儿，像在等某种从体内缓慢降温的声音静下来。
＊
五月的阳光在麻省变得真正像春天了，气温回升，校园里的樱花早已谢去，转为柔绿的常叶。
岭翔在图书馆的深处，一排资料柜后坐着，面前摊开的是他设计的模拟模组：一套以Y染色体多型性为基础的行为预测架构，已经跑出第三版。
他今年的学业进度几乎是非人的效率。在老师与指导员的评语中，「精准」、「沉着」、「思考架构成熟到像提前毕业的博士生」几乎成为标准描述。
而他也确实即将毕业。
从进入制度那年算起，不过三年，他已从育幼院少年成为这间学院中最年轻的毕业生之一。
就在他结束模组校对、准备起身时，耳机内跳出一则加密系统讯息。
【发件人：M05｜任务通知预备】
【内容：第三次任务将于你返台后进行，相关说明文件已同步至你专属帐户。】
【时间尚未最终确定，预估于七月中旬。】
他没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合上笔电，将耳机摘下。
返台。第三次。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会来，但从M发出这行字的那一刻开始，那件事便有了轮廓，有了期限，有了将再次进入他体内的规划逻辑。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为自己画下一个阶段的句点，也像是替即将开始的下一段话腾出空白。
＊
春末的麻省比预期还暖，日落后的风不再咬人，餐馆玻璃映着街灯和校徽的倒影。街道不算热闹，但店里挤满了人。
这是一年一度的系上「欢送夜」，由低年级生自发举办，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姐送行。地方不大，却有种学生时代特有的热闹与不正式感。
义式餐馆店不大，但整层都被系上包下了。里头灯光偏黄，墙上贴着学生亲手画的科系涂鸦，空气里是酒精、番茄酱和人声交织的热度。
岭翔也在其中，穿着平常不太会穿的白衬衫，干净、修身，没有特别准备，但气质仍在人群里显眼。
酒喝到一半时，苍大突然站起来，杯子在桌上一敲。
「各位、各位——我有件正事要讲！」
众人停下来看他，他咳了一声，语气半正式又带着得意。
「我订婚了。昨天晚上，刚答应完。」
「什么！？」「真的假的？」「你居然先被收编了？」现场笑声四起，有人还作势把纸巾丢过去。
「是那个跟你一起打扫过实验室的学姐吗？」「不是她，是后来那个——台中来的那个女生。」
苍大被问得满脸通红，一边挡酒一边笑。气氛整个炸开，连平常安静的学妹也拿出手机要合照纪念。
岭翔在旁边没说太多话，但确实笑了。他是真的替苍大开心。
他们从大一住同寝室到现在，苍大看起来玩世不恭，其实比谁都珍惜遇见对的人。能这样定下来，不意外。
聚餐角落有个身影安静地坐着。
是麦琪。
她剪了短发，穿着风衣外套，看起来比几个月前成熟些。男友坐在她身边，笑得有点用力，但她自己没怎么说话。
偶尔，岭翔能感觉到视线落在他身上。不是质疑，也不是眷恋，只是一种没完全放下的注意。
他没有看回去，只是轻轻低头喝了口酒。
这晚，他说话不多，也没喝醉。
但他记得苍大敬酒时说的一句话——
「我们这些人啊，有时候会走得很快、很远，但记得回头看看那些愿意陪你喝第二杯的人。」
岭翔没有举杯，但那句话他听进去了。
＊
麻省理工学院今年的毕业典礼格外隆重。
2040年代以后，全球顶尖科技学府的人数持续萎缩，能真正完成学业、脱颖而出的，已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江岭翔站在人群中，穿着笔挺的黑色毕业袍，胸前挂着象征学术卓越的金色荣誉链。
他十九岁。
比绝大多数同届学生年轻三到五岁。
而且，他是全系第一名毕业生。
教授们在内部会议上点名表扬过他的名字。
甚至，整个毕业典礼上，学院副校长亲自点名提到他——
「本届最年轻、最优异的毕业生，江岭翔，以无与伦比的成绩，完成了计算基因与合成生殖工程的课程，展现出未来生物工程领域最重要的潜力。」
全场鼓掌。
有人拍照，有人偷偷拍下他的侧脸，有记者开始小声讨论他的背景。
岭翔站在台上，微微鞠躬，神情平静。
没有特别激动，也没有自负。
只是像往常一样，把一切记录进心底，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人生路线上。
典礼结束后，有几位学术界代表私下过来寒暄，甚至提到未来想提供他研究资源，或邀请他加入某些计划。
岭翔一一礼貌回应，但并未轻易点头。
他知道——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免费资源。
尤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
当晚，他回到宿舍，打开个人终端机时，看到一封加密邮件静静躺在最上方。
寄件人没有显示名字。
只是一组简短的代号。
G.E.B.I.｜Taiwan Office
创世菁英生殖研究院。
岭翔盯着萤幕，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然后，他点开了邮件。
邮件只有一句话：
「恭喜完成第一阶段。欢迎回家。」
他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那行字，没有马上关掉。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麻省的初夏晚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室内一片寂静。
岭翔闭了闭眼，指节微微收紧。
他知道。
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自由过。
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
时间｜2051年5月27日 晚上19:12
地点｜麻省理工学院｜学生宿舍
行李箱已经打包好，房间也空了大半。
岭翔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墙上的一块剥落漆痕发呆。
这里曾经堆满了书本、笔电、资料板和便条纸。
如今只剩下裸露的墙面和微微晃动的白炽灯泡。
门口传来敲门声。
他擡头。
「喂，小翔仔——」
熟悉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带着戏谑和轻松。
苍大推门走进来，手上拎着一袋啤酒，还带着刚打完球未散去的汗味。
「听说你明天走了，连毕业酒都不想喝就闪人，太没义气了吧。」他把啤酒丢到床上，自己也靠到另一边坐下。
岭翔微微笑了笑，没解释什么。
他本来就不擅长这种场面。
苍大打开一罐啤酒，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叹了口气：
「操，真的舍不得你走欸。以后谁帮我改程式码啊？谁帮我解复制基因演算法啊？谁陪我听我女朋友抱怨啊？」
岭翔低头笑了笑，语气平静：
「你自己也可以。」
苍大翻了个白眼，撑着下巴盯着他：
「喂，你以后回台湾，是不是就不理我们了？」
岭翔顿了顿，摇摇头。
「有机会再见。」
简单得几乎像句例行公事的话。
但苍大看着他，却笑了，像是懂了什么。
「你啊，」他用酒罐轻轻敲了敲岭翔的肩，「一辈子都这副冷冰冰的样子，难怪女生老觉得你有故事。」
岭翔没有接话，只是擡头看向窗外。
晚霞把宿舍楼外的天空染成橘红色，麻省的初夏，温暖而短暂。
苍大喝光了啤酒，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背。
「小翔仔，」
「不管你去哪里，别把自己弄丢了。」
岭翔一愣，转头看他。
苍大笑着，举起空罐子，像是在举杯。
「祝你毕业，祝你自由，祝你……不必再为别人的期待活。」
岭翔没说话。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伸出手，和苍大击了个掌。
指尖触到的那一瞬间，短暂的温度传过来。
简单，却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在这一刻短暂交会过的证明。
苍大笑着离开，背影一晃就消失在走廊转角。
宿舍再次安静下来。
岭翔坐回床边，望着那扇半掩的门，沉默了很久。
直到夜幕完全落下，他才慢慢站起来，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间曾经暂时容纳过他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