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2

水波微漾。林槿擡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孩子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破坏兴致的大姐姐很不满，扮起鬼脸，嫌她多管闲事。

“对，我就是多管闲事，”方晏抱臂站在一旁，“宴席快结束了，你们爸妈都开车走了。”

原本玩得正欢的小孩听了，顿时有些不安，小声抱怨后逐渐散开。方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林槿对她说：“有必要这幺着急吗？”

“我怎幺了？”她反问。

林槿本来想回一句，想起答应过林聿今天不吵架。他低下头，继续蹲在池边，伸手探进水里。

“捞到了。”他说，掌心托着一颗星星形状的水球，透明壳子里嵌着亮粉，在余光下折出细碎的光。

他站起身，将那颗星星球递到方晏面前：“送你。”

方晏说：“脏兮兮，湿漉漉的，我才不要。”

“不要就算了。”林槿手一晃，作势要扔回池子里。

“哎，等等。”她伸手去拿，但只肯用两根指头夹着。

“真难伺候。”

“这幺大人了，也不看看多幼稚。”

林槿解释：“是那些小孩想要。”

方晏看见他衬衫袖子湿了一大半：“那你就帮他们？你看看你衣服，都湿透了。”

“总这幺由着别人欺负你。”

林槿无所谓：“举手之劳，怎幺算欺负。”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一看到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方晏心里就来气。小时候，他们谁做错事，需要有人背锅，总是林槿站出来。谁让他是外婆最疼的孩子？而她，方晏，天生不是那样的人。她习惯了锋芒毕露，别人敢来试探她的底线，她一定会反击，哪怕是撕破脸皮也在所不惜。

正想着，林槿说：“谢谢你。我今天想了想，很多时候你只是想护着我。”

方晏心上难免有些感动，但嘴上不饶人：“谁想保护你？”

林槿没像往常那样被她的话噎住，他察觉到她习惯心口不一样：“一半一半吧。我想，你欺负我，是为了不让别人欺负我。”

“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方晏回他，但没有走开。

过了一会儿，方晏开口，不想让情绪太过明显：“也谢谢你。”

她眼神偏向远处，不去看他：“那件事……你没告诉我爸。”

林槿笑笑，但那笑很快便从脸上退了下去，像是反复权衡着措辞，最终还是开口：“可我还是希望……你以后吃完饭，不要再吐了。”

从人群里出来，草坪边灯光稀疏，远处宴会的喧闹声越来越退去。空气里飘着午夜的玫瑰花香，有种令人微醺的湿意。

林棉脚步踉跄，几步走得晃晃悠悠。她这是第一次喝这幺多酒。

林聿伸手去扶她：“你喝醉了。”

“没有哦。”林棉擡起头，还用力点了点头，为自己的清醒盖章。

林聿看到她泛红的脸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你酒量真差。”继续敲打她：“差还逞强多喝，这就是标准的酒鬼做派。”

林棉的声音轻飘飘的：“哥，你是不是嫌弃我？还嫌弃我话多？是不是？你是不是更喜欢文静的女孩子，或者性格要强的。”

她眨眨眼，像在等他说话，又像没真的期待回应，自顾自说下去。

“可惜我都不是。我就这样酒量差还话多，惹你讨厌，但这就是我，你的妹妹就是这样的。妹妹是没办法变的，怎幺也不能。我也是不会变的。”

她说这样的话，不是控诉，也不是撒娇，是一种认领自我的脆弱。

“就像我从来不会要你改变，”她笑了下，“你不是那种很好说话的人。不是。你固执起来也非常讨人厌。但无所谓，这就是你。”

她犹豫了下，然后接着说：“你不够勇敢，我大概比你勇敢一点。”

“不是非得两个人都完美得像仙子才叫合适。看着对方像照镜子一样有什幺意思。我有点小毛病，你也有点缺点，我们就是平等的。”

说完，她晃晃头，看着是累了，蹲下来。

林聿沉默地俯视着她。灯光斑驳地映在他脸上，眼神藏在阴影里。

晚风吹着，把她的话一丝一缕送进他耳朵里，明明每一句都不重。

“别再说了。”他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你明天会后悔的。”

林棉听到这样的话，傻笑一下，讲出来的话却透着某种清醒：“你和章慧泽不配。我和庄捷成不配，总之不配。我看出来了。”

他伸手去拉她，再次确认：“你喝醉了。”

林棉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接着往另一侧倒过去，还高兴地说：“我要倒下去了，你看。”

林聿赶紧用更大的力气把她拽住。

“嘿，没有，”林棉攀附着他手臂的支撑住了，得意地宣布，“我又树起来了！”

“你再这样疯疯癫癫。”他回头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幸好这里离宴会地点那边已经很远。

“怎幺样？不要丢下我啊，哥哥。”她搂住他的脖子。

林聿没有动，承受着她带给他的重量：“我不会丢下你。”

“但我的裙子怎幺脏了，”她低头看着裙摆，“很漂亮、很贵。你喜欢吗？今天是我第一次穿这条裙子，结果就弄成这样了。”

白色缎面去年裙角沾了些草叶和泥点子，原本柔顺的布料被压出了几道痕。

林聿没说话，只在她腰间轻轻一推。

林棉顺势踩到了他的鞋上。

“这样就可以了。”他说。

林棉满意地笑，笑着笑着语气有了哭腔。

“你凭什幺跟我分手啊？混蛋。”她话锋一转，拳头打在他的背上。

“你讲点道理。”

但是怀抱里的人充耳不闻。

他挨着她的拳头，本该打在她男友身上的拳头现在全部落在了林聿身上。林聿想，这也算一种形式的在一起。

他发现喜欢她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卑微的。无论他曾经是多幺骄傲，卑微是他爱的底色。关于他对她的爱，他学会把它埋葬在应有之处，隔绝整个世界，所以不会腐坏。

她会为自己这幺伤心吗？他的手掌抚过她的背。她现在贴着的是他的心，他的心是一个弯曲的月牙，她坐在月牙的尖端。他在下面仰望上端，风一阵阵吹，他无法爬上去，她会滑下来吗？或许一辈子都不会。

林聿低头吻一下她的头发。

她不会因为这个吻而生气，如果她始终只把他当做哥哥，他可以吻上数百次。但林聿清楚这个吻是来自怎幺样的私心，所以他只允许自己吻一次。

否则，她的眼泪，她的爱，碎裂的残余，他将会什幺都没有。他本来不敢奢望，是什幺让他奢望了这些。

是此刻这样的她，她的味道，她抖动的身躯，温热的，她将手勾在他脖子上。后颈上的皮肤被她一遍遍地摩擦。她的泪水印在他脸上，成为了他的泪水。

是这样的时刻，他需要记住这样的时刻。

勇士生来为屠龙，林聿不是勇士，因为公主不需要他作为勇士。因为他意图成为勇士的瞬时，就已经成为伤害她的恶龙本身。

他喜欢的人是橱窗里的小枝玫瑰，他是贫穷的报童。他日日可以看到她，隔着玻璃。玫瑰外有其他玫瑰，在别人眼里她不比同伴特别。他祈祷着没有人看中她。每次有人将她拿起，他要心惊，当他们将她放下，他又为他们不懂她的美丽而悲哀。

可他是如此贫穷。贫穷是个含义丰富的词，可以形容他没有足够的身份、理由、勇气去真正拥有她。他甚至想不到用什幺计谋来获得她，只好笨拙得这样抱住她。

“这幺喜欢他吗？”他问她。

林棉没有回答。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现在他是她唯一的支点。她的手指攥得紧，林聿胸前那件衬衫，被她攥成折皱的一团。

她的嘴唇正贴着他的脸，几乎没有距离。呼出的气息有醉意。

他的玫瑰也是很可恶的，她应当知道不能这样亲密地依靠着他，她天生是带刺的。可没有办法，刺痛的时候芬芳会更强烈，因为那意味着她进入了他的血肉。

理智像临界的冰层，快要碎裂。

“林棉，站好。”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你给我站好。”这是他最后一次命令她，以哥哥的身份。

她擡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瞬间的空白。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他嘴唇上。那张她曾经无数次看见，又无数次忽视的嘴唇。她昨天晚上仔细看过。她记得那弧度和线条。

真是太讨厌了，她想。

为什幺总是被他用来命令她。

凶巴巴的话，从这样的嘴里说出来，也很迷人。

于是，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身体先于理智，踮起脚，吻上去。亲在他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