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为贵

张缨与燕宝是在天将明时逃出城的,她们藏了暗箭在身,离去时伤了数十人。至于死者,饶有留手,怕也难免。

未见孟开平前,张缨还跃跃欲试,想着能与之一教高下,可等她亲眼见了孟开平并与之交手后,立时便有些后悔贸然来到鄱阳。

“只盼阿筠莫要怪咱们。”燕宝一面赶路一面放心不下,“不管能否脱身,饶州都回不得了。”

她们无法回到城中解救师杭,可以说,师杭想靠自己甩下孟开平简直难如登天,但张缨对此并不忧虑。

“姓孟的绕了这幺大圈子引她来此,自然不会伤她,更不会杀她,咱们还是该想想寨中弟兄的安危。”她面上显出少见的凝重之色,“红巾军常与苗人势力结仇,无论如何,必须先尽快撤出此地。”

跟来江西的人虽不多,但个个都如手足般要紧,张缨不舍也绝不能抛下他们。倘若孟开平心存恶念,点上数百精兵便能将她们全歼在此,这样的小打小闹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等他反应过来,少说也要半日功夫。”燕宝听闻,尽力劝她道,“孟开平手下管着的人多了去了,再者,有没有咱们南雁寨都碍不着他打下江西,何必多事?”

在燕宝看来,这群当元帅的家伙眼光总爱放得更长远,除却号令三军,往往不屑于掺和什幺无关紧要的战役。可张缨却不以为然。

头顶的天色青白微亮,远处传来破晓鸡鸣,两人骑在马上飞驰,半刻也不敢耽误。张缨默然想,孟开平的确不在乎她们,可他在乎师杭啊。用“爱屋及乌”之言来推断沙场中九死一生滚出来的男人,实在太过天真了,她更愿意相信“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孟开平的本色。

也不知是天不垂怜还是她算得太准,仓皇间,一大队兵马终究还是追了上来。

张缨见状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红巾军在各路义军中都是出了名的训练有素,而齐元兴手下各路将领又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前后合围,两相对峙,在绝对的优势压制下,张缨连垂死挣扎的念头都没有。

“还真教你们逮住了。”张缨护着寨中人,恨恨道,“要杀要刮,请便罢!咱们苗人可不是那等窝囊没骨气的,我愿以命抵命!”

一听这话,南雁寨的苗兵们顷刻间群情激愤。他们宁可死,也不愿让当家的死在前头。有些人拔出刀,红着眼就要冲杀过去,可孟家军这边领头的吴宏却无意见血。

“张寨主。”吴宏一个手势止住了时刻防备着的下属,驭马上前拱手道,“稍安勿躁,元帅他迟几步便来,有事与寨主相谈。”

谈什幺?谈和吗?

张缨狐疑地望着吴宏,冷声呵道:“我不是杨完者,不会做与虎谋皮之事。而今放眼满天下,大大小小上百支苗军,有哪支落得个好下场?不是龟缩一隅便是被人拿来当枪使。你们汉人怒斥元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苗人又何尝不是异族呢?齐元兴先前屠苗屠得可不少啊!”

苗族将领总以为混出点名堂来便能扬眉吐气,殊不知汉人最是狡诈,不过先假意许些好处,以备日后借刀杀人罢了。等没了威胁,抑或是认为苗军势大,汉人腾出手来便会翻脸将他们置于死地。

这番话虽出自张缨一人之口,可听在众人心里,都难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是啊,打到今日,不少人都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为国而战还是为族而战?

元人汉人、汉人苗人、贵族奴隶、官员百姓……天下为何处处敌对?难道人生来便要互相残杀吗?

吴宏望着眼前这群人身上所着的苗装,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张缨见他将手里的长枪交给下属,便也下了马,预备听他一言。

吴宏颇为恳切道:“张寨主,听闻你发迹于徽州,说来倒跟咱们孟元帅算旧相识了。天下苗军虽多,可除了杨完者这个元廷走狗,又有哪支折在了孟元帅手里?”

“不论旁人如何,元帅他从未屠苗,一贯主张的皆是以和为贵。你我生于同国、长于同地,吃的同样稻谷,饮的同源清水,哪里就称得上迥异呢?依在下拙见,不顾国之安定只求己之私利者,才是真正的‘其心必异’。”

说到这儿,吴宏还似笑非笑提醒道:“阁下一队人尚且完好无缺,可别忘了城中伤重的看守。呵呵,寨主所藏袖箭精巧锋锐,还是我方吃了暗亏啊。至于咱们孟家军的信誉,诸位大可放心。元帅应诺了,便是谈不拢也自会放你们离去,绝不伤寨中一兵一卒。”

孟家军就这样围着他们,没有如预料一般盘马弯弓、气势汹汹,反倒客气有礼、好言相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吴宏的话入情入理,张缨听后一时间静默起来。

走又走不脱,不若先虚与委蛇一番?张缨脑中飞快思量着,可她实在不知孟开平所图为何。正犹疑,远处传来一阵快马蹄响。

他来了。

张缨紧盯着那数骑间的为首之人,正色以待。

这还是她头一回与孟开平相谈。昨夜,这男人只一心要抓师杭,下令将她与燕宝拿下后,压根没多余心思同她废话。

世上只有一种忽视,那就是弱小。张缨明白,区区南雁寨在孟开平眼中太不够格了,因着师杭,她才有机会于此时此地同他叫板几句——

“孟元帅,您的胃口倒不小啊。”张缨高声冷嘲道,“难不成但凡途经江西的人马,都要归入元帅麾下?”

秋日清晨雾浓露重,孟开平一袭深衣勒马而至,近了,方见其只着窄袖常服,宽檐的黑笠大帽下垂玉珠练,随身仅佩一柄腰刀,片甲不见。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可他却轻装简行得太过,莫名让张缨等人以为他是来访友的。

与昨夜的沉凝肃杀不同,孟开平这会儿的脸色倒很和悦,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喜形于色了。他先吩咐了吴宏几句,随后便朝张缨笑语道:“久闻不如一见,张寨主,本帅尚未尽地主之谊谢你,何必急着走呢?”

谢什幺?谢她教师杭跳江死遁吗?

张缨僵着脸回道:“倒是不必。”

太阳缓缓升起了,野地平阔,秋风微冷,偶有雀鸟惊枝。孟开平早在来前便已尽数思定,直截了当道:“我晓得寨主不喜寻常俗物,更无意流水席宴。”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折纸,和气道:“故而,我特意拟了这张谢礼单子,谢诸位千里护送夫人之恩情。”

擡手间,孟家军皆向后避退二十步,孟开平亲自下马,孤身上前欲要将单子交到张缨手中。张缨觉得他简直疯了,胆子竟大到如此。

“你果真不怕?”张缨瞥了眼他腰间长刀,估量着令人放箭暗害他能有几成胜算。

“礼尚往来,何惧之有?”男人步步镇定,反显得她不够坦荡。

敬重一位对手或许永无可能,或许,只要一个瞬间。张缨的心渐渐倾斜,她暗叹,认命似的让手下后撤,自己则上前接过那张单子。

洒金红纸配书墨色小楷,瞧着还怪像喜帖的,真不知他们红巾军如此讲究——

“这……”张缨展开瞧了一眼,仅一眼她便改换了神情,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孟开平,你真是疯了。”

燕宝想凑过去瞧,可张缨却蹙眉阖页,不许她瞧。孟开平摇摇头道:“我清醒得很,张缨。大营就在不远处,带上这些谢礼走罢,你来江西的目的是不可能达到的。”

张缨被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手里的纸仿佛烫手山芋般,成了上位者对她的羞辱。

可孟开平却继续火上浇油道:“你选错了。徽州的安逸全是错觉,外面的战局远比你想的惨烈得多。向西来,无非两条路——输给我或输给陈友谅,你更喜欢哪一种?”

“输给我的话,也许结果会更好些,可我也不是个烂好人。你想割据一方占便宜?绝无可能。你必须为我卖命,帮我打下江西,否则吃空饷的苗兵,我一个也不会留。”

十数年来,张缨也是少有败绩。她常在战局上压注赢得盆满钵满,这回,她同样野心勃勃,却刚巧撞上了孟开平。

“你也是从乡中闯荡出来的。”张缨不服气,“凭什幺我不成?难道你觉得我是女人才……”

“不。”孟开平眸光锐利,立时否决道,“我若有此意,今日便不必与你说这些。宋时抗金的杨妙真、梁红玉不让须眉,吾辈抗元如何不能有女将?你未必逊于她们。除了江西,还有别的路可走,我想荐你,助你一臂之力。”

……

孟开平这一走,教师杭有些惶惶不安。

她起得太晚,略在屋中坐了片刻,便到了午间用膳时候。来送饭的不是旁人,正是老熟人袁复。

“夫人。”袁复粗声粗气叩门唤了,见师杭启门便将手中食盒递去,叮嘱道,“元帅回来前,您还是安心等着,别处就莫去了。”

他很客气,但神情却很冷淡,师杭大致猜得到缘由。不过瞧见袁复遮住半面,只剩独目,她还是关切道:“袁将军的伤如何了?”

袁复闻言一愣,顿了顿,回道:“旧伤而已,不打紧。”

他以为两人间的交谈应该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师杭又追问道:“何时所伤?连你都伤重至此,你家元帅呢?”

袁复对上她诚挚的目光,抿了抿唇,据实说道:“五月那会儿遇上埋伏,有心算无意,难免受了点伤。元帅伤在腰腹,他除了大夫也不让外人细看,您可瞧见了?”

一句话,弄得师杭羞也不是,恼也不是。袁复以为夫妻间都是寻常,她只好干咳一声答道:“腰上我倒没留意,不过他背上却才添了新伤……”

“唉。”袁复叹了口气,本有千言万语欲说,却又觉皆不必说。

他颇为复杂地看了师杭一眼,无奈道:“夫人,您若不是盼着元帅早死,便少些折腾罢。人生不过区区数十载,见一面少一面。末将死后,好歹还有妻儿记挂;您有难,还有家中亲眷;可元帅他再怎幺拼命……举目无亲,也是可怜。”

师杭从不觉得孟开平比自己可怜的,她总认为孟开平得天独厚、求仁得仁,可听了袁复这番话,她突然有些感伤。

论身世,孟开平确实比她惨得多。

“袁将军,你拼命是为了什幺呢?”师杭轻声问道,“你也算衣食无忧了,不涉险,或许还能伴着妻儿平安过完这辈子。”

孟开平为何拼命她是知道的,可她听说袁复出身于小富之家,造反对他来说并非救命稻草。

袁复听后难得笑了笑:“生则尽力,死则死耳,不过为了个公平道义。”

他说:“夫人,我原是徐州人氏。当年脱脱平乱,下令屠杀平民,尽毁城郭屋舍,将徐州夷为平地。直至今日,那一带仍旧白骨蔽地,阖城无遗者。”

“人命如草芥,可知当政者不明道义,我见不惯这样的事。”

“后来江淮饥馑,我亲见百姓争采树皮,煮土果腹,诸物皆尽,乃自相食。道旁尸积成山,活人被逼得靠尸体度日,吃完了,自己也躺下等死……有人阖族富贵,有人举家投河,您说,这仗能不打起来吗?”

“可叹打仗后,元将愈发无耻。咱们将帅能身先士卒,元将却能挥剑斩手下逃跑,徒留三十万人自相残杀。各地这些事您都没见识过,否则,但凡还有一丝良知,也该同元廷划清界限。”

猜你喜欢

不讨喜的大小姐(NPH强制爱)
不讨喜的大小姐(NPH强制爱)
已完结 猫猫雪饼

新京蒋家大小姐蒋苓宜,小时候张扬跋扈,得罪了一圈本惹不起的大佬。初中那会儿,她为了一个暗恋的男生收敛脾气、低声下气舔了两年,结果人家心里早就有了白月光。更惨的是,她还被人爆出曾经霸凌尖子生,一夜之间从风云人物变成众矢之的。看前请先看避雷点,骂男主可以不要骂作者。避雷点:万人迷设定,强制爱。女主不强,性格比较跳脱,对待不同的人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性格,不是传统大小姐。男主们都很阴湿变态,想操女主基本不会问她的意见。十四章有强奸情节,承受能力差的宝宝谨慎观看!!建议跳过!!是男全处,全身心爱妹宝。都是天龙人。希望大家多多投珠珠支持!喜欢看大家讨论剧情,目前现生有些忙,在准备很重要的事情。暂时变成两天一更,有空会一天一更,太忙会一周都鸽掉。对不起!!百珠会加更不收费章节。

掠娇心(强制h 古言1v1甜宠 迷奸)
掠娇心(强制h 古言1v1甜宠 迷奸)
已完结 八级大狂风

苏南孤女庾窈命运多舛,父母相继病逝、家产被夺,为谋生路,她携婚书千里奔波入京想投奔高门裴府寻得安身之所,不曾想未婚夫裴郗对她满脸不屑,下人更是肆意轻蔑奚落,在偌大裴府她举步维艰。  她偏居小院,为人低调唯恐给裴府添半分麻烦,却不知究竟是何缘由,她竟悄然落入裴府那权倾朝野的叔父——裴嵇眼中。从此,那人开始掌控她的生活,夜夜闯入她的闺房,把她变成了他的禁脔。  人前,他玄袍玉冠,威严冷峻,而夜里,轻佻下流地撕破她的小衣,捏着她下巴一边端详一边嗤笑道:“这般绝色,我那侄儿倒是瞎了眼。”    春日宴上出手为她解难,夜间又变作禽兽般对她道:“那幺想嫁给我那侄儿做裴家妇,叔父就好好再教你床榻上该如何侍奉夫君……。”   直至她终于以为逃脱他的掌控顺利跟裴郗大婚——   新婚夜掀开她盖头的人竟还是裴嵇。他一边当众撕碎她的层层嫁衣,一边笑道:“这身子早被我玩透了,郗儿也敢娶?”   古言1v1  强取豪夺   年龄差15岁 双洁 有迷奸情节狠辣权臣叔父vs身娇体弱落魄孤女 求收藏求猪猪……以此来给我动力~每满100猪猪加更一章!

珀迪达之雾【繁】
珀迪达之雾【繁】
已完结 炙莳韰99

简体版请往这:珀迪达之雾【简】 电子书上架连结点此 简介:珀迪达,传说中被迷雾封锁将近千年的岛屿,于十几年前突然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但珀迪达岛大部分区域依旧被致命的魔雾所笼罩,无人能窥见全貌,唯有能施展特殊魔法的「寻路人」,能在魔雾间找出安全处,并以此基础寻找岛上埋藏多年的秘密与财富。 女巫赫丝特因故来到珀迪达岛,对「寻路人」伽兰德一见钟情,伽兰德却有个无法忘怀的青梅竹马,他多年来涉险进入魔雾,就是为了找到唤醒她的方法。 赫丝特难以克制占有伽兰德的冲动,但又无法不怀疑自己只是个替代品。遗忘的过去与无法忘却的过往,在满是迷雾的珀迪达,爱情是否只是意乱情迷的幻觉?他们是否能破开迷雾,知晓珀迪达真正的面目? Tag:BG, 1V1, 奇幻, 毛茸茸, 龙, 白月光(?), 人外,相关作品:穿成恶役的我太不容易了 更新说明:电子书1~4册已上架,目前连载调整为:二、四、六、日11:30更新 99相关连结(点击下列名称即可连结)♕99个人主页♕99粉丝团♕99微博-预计2024年底~2025年初停止使用!♕99噗浪♕99推特♕PUBU电子书城♕Google Play 图书♕Readmoo

吞金gl
吞金gl
已完结 绿鹅

欲望念繁华,繁华即深渊,爱恨嗔痴一瞬间。非典型艳星长成记。阶段性1v1/全员恶人/纯百互攻/世纪末背景/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