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尽欢

当夜,直到宴散,孟开平还咧着嘴,俨然一副乐得没边的模样。

“除了叱骂我,还真没见你教训过旁人。‘我军’两个字说得极妙,本帅听了颇为入耳。”

男人反复咀嚼她方才的话,愈发觉得回味无穷,稀罕得不得了。这位神采飞扬、语惊四座的女子,不愧是他倾心爱慕的佳人。唯有她,才堪配他。

而师杭见他为此得意洋洋、与有荣焉,只觉得莫名其妙。

孟开平不是不守诺的人,师杭记挂友人安危,他便大方领她去看。幸而张缨与燕宝一切都好,毫发未伤又受好酒好菜招待着,这下,师杭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师杭本想让孟开平将她们放走,可惜没这个机会。她在亲眼见过两人无事后,便被孟开平强拉着一路跑出了府,回到了他在饶州城内的宅邸。

孟开平这人也是奇怪,放着舒服敞亮的符家府邸不住,偏要在城中僻静地另置一处住所。师杭环顾周遭半晌,硬是没看瞧出这小院有什幺绝妙之处引得他另眼相看,直到孟开平拉她进了卧房,她才恍然大悟。

这屋子,居然是仿照她闺房布置的。

恍然过后便是长久的失神,师杭立在窗边向外望去,秋千架子、抄手游廊、假山莲池……就连整个小院的方位都同露华阁一模一样,只不过略小些罢了。院中两棵茶树光秃秃的,因未在花季,她竟也没认出来。

“筠娘啊筠娘。”孟开平无奈叹道,“为何我花的心思,你总是后知后觉呢?”

师杭答不上来,她只能归结于,自己并没有那幺在乎他的心思。

孟开平将一切人都遣在了院外,此刻仅有他们二人相对,暖色的烛火照得心似雪融。孟开平将炉子烘好,水烧开,又把灌好的暖壶塞到师杭手里,转身从柜中拎出一坛子酒来。

师杭盘腿窝在罗汉床上,身下盖着条青毡薄褥,默不作声盯着他忙碌的身影。

久违了,多幺亲密恩爱的氛围啊。就像从前他们在一起时候一样,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其实师杭眼中的孟开平有很多面,有恶劣冷血的一面,也有柔情缱绻的一面,但最常见的就是在屋子里修修补补、忙前忙后那一面。只要有他在,师杭是根本用不上人服侍的,因为孟开平什幺都干得来。只要能自个儿动手,绝不假手于人。

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不仅懂得如何照顾妻儿,还懂得如何生存养家。即便天塌下来,也由个高的顶着、肩宽的抗着。虽然有时嘴欠了点,但放在寻常人家,倒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想到这儿,师杭忍不住笑话自己,席间那声“夫人”似是将她的脑子都喊迷糊了。

就在她兀自出神的功夫,孟开平已坐了下来。两人中间隔着一小几,男人于上置了两只空盏,各自斟满,而后便将其中一盏推给师杭。

“没有酒怎幺成?”孟开平不知从哪儿又搜罗来一碟下酒果子,哄劝她道,“难得清净,且赏脸陪我喝两盏罢。”

师杭的酒量虽说远不如他,但在女子中还算得上可观,寻常三五杯下肚轻易醉不了,但一想到两人别扭的关系,难免有意回绝。

“方才已喝了不少,还要喝?”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同他比酒,“酒多伤身,借酒浇愁更是无用。”

孟开平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非也非也。方才的酒并非是我真心想喝,而是迫不得已。可当下这酒,才是真正的好酒,不可不喝。”

说着,他将坛子开了封,霎时,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飘然溢满了整个屋子。

“借酒助兴,方能尽欢。你我今朝不谈往日愁事,只谈平生乐事。谁若提及愁事,便自罚一盏罢。”

师杭原本以为他故弄玄虚,可甫一闻见这酒香,她方觉竟真有不得不喝的好酒。于是她下意识追问道:“这酒可有出处?从何处得来?”

孟开平依旧微笑,一边替她倒酒,一边回道:“此酒名曰秋露白,正是如今秋露时节所酿,要说自何处所得幺……这一坛子,是花云将军从前贮藏在应天宅子里的。”

闻言,师杭一下便愣住了。

她垂眸看向面前盏中盛着的清冽酒水,思绪却渐渐飘至了冬雪那日,她与花云在于蝉屋中初见时的场景。再然后,她甚至还回想起了自乱军丛中救出花家幼子的惊心动魄。

师杭以为孟开平并不晓得后一件事,默然良久,只得叹惋道:“故人已去,生者除却挂念,也无力再多做些什幺了。”

听了这话,孟开平的面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神情。说好不提愁事的,他因违了令,自觉先一步端起酒盏喝下。

“怪我,不该引你忧思。”孟开平一盏饮罢,复又斟满,沉声道,“可是筠娘,凡是不要总往坏处想。”

“花云他尽了忠,也算杀身成仁,做了他最想做的事。古来多少英雄人物,而今皆作飞灰散去。你,我,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终归都是要死的。咱们要想的不该是如何免死,而是如何死得甘心、死得值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他们两个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抵足而谈,谈的却不是男女情爱,而是生与死、忠与义、命与愿。

“我为花云夺回了太平府,歼灭陈友谅数万兵马,也算是为他报仇雪恨了。而你,筠娘,我应当替花云将军敬你一杯。”

敬我?

师杭猛地擡眼,只见孟开平已然起身立在她面前——

“我们兄弟间有着多年情分,可于你而言,花云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虽如此,你却不计代价将他唯一的血脉救出太平。花云他泉下有知,也定然会深谢你。”

“我要替他,敬你的善心,敬你的恩义,更敬你胜过儿郎的果敢。”

男人的眸光柔情似海,更蕴着浓浓的钦佩之意,可师杭却根本不敢看他。

“那孩子名叫花炜,你知道幺?”孟开平继续道,“自来了应天,他便常缠着容夫人与于蝉说,先前住在山上时,有位仙女相貌的姐姐待他极好。我一听便知是你。”

师杭慌乱侧过身,只一瞬,泪珠便落了下来。

后来她曾听张缨慨叹,花云将军被执缚后宁死不屈。他奋身大呼,挣断缚绳,夺了看守者的刀连杀五六人。陈友谅见状大怒,下令将他绑在舟船的桅杆上,丛射之。

他至死不曾瞑目。

师杭拿起手边酒盏匆匆咽下,以掩饰她内心的纷乱。入口的并非是辛辣滋味,而是苦涩,生生从口里苦至心里。

“……无须谢我。”师杭哽咽道,“我只是也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

她的愿望太多,却没有一个关乎她自己。她想让更多的百姓免遭祸患,想让花炜这样的年幼孩童平安长大,想让铁骨铮铮的豪杰人物死得其所。

可是这些愿望,千难万险,迢迢无望,她一个都实现不了。

当下,孟开平亦是眼眶微红。愤懑之下,他不管不顾连饮三盏,师杭见了,急忙上前拦他。

“你身上还有伤!”她一把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侧,愠怒道,“不想活了吗?难道酒比命重要?”

孟开平这一晚已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酒,眼下终是有些醺醺然道:“哪里有伤?谁能伤得了我?”

师杭见他斜睨着醉眼还敢嘴硬,立时便回道:“我闻得出来,你身上有血腥气。”

孟开平闻言微怔。

“你常年混迹军中,怕是对这味道早就无知无觉了。”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根本不需要孟开平承认,“你背上有伤,而且伤得很重。”

连夜奔袭二百里,铁打的身子也会疲惫。席间众人有些知道他受了伤,有些不知道,可他们全都不大在乎这个。只要孟开平不喊痛,只要他在阵前无坚不摧、屹立不倒,这就足够了。

没人关心他究竟能不能喝那幺多酒,因为这是摆给降将看的席面。堂堂元帅拒酒不喝,这不是丢红巾军的脸面吗?

“你在他们跟前逞强就够了,但现下,我不准你再喝了。”师杭一字一句说完,将他的酒盏也收了起来,俨然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那酒我还没喝够呢。”孟开平不死心,讨饶道,“坛子都开封了,让我再喝几口……”

“不成!”师杭打断他,心烦意乱交错下,竟脱口而出道,“你走开,余下这半坛我来喝!”

师杭同样没喝过这幺多酒,从记事起,她就被教导着要时时刻刻行止有度。酒会使人丧失理智、言行无状,自然是要尽力避开的,所谓纵酒寻欢也都是下九流的女子才会去做的出格事。

可是,谁又愿意一辈子活在格子里呢?况且她脚下的格子已经杂乱无章了,正因为没有大醉过,她才想彻彻底底醉一次。

最开始那个说“浇愁无用”的她被摒弃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渴望打破禁锢的她。

师杭太委屈了,孟开平的转变让她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情愫尽数倾泄了出来。一盏又一盏下肚,心里的火非但没有浇灭,反而更烈。

孟开平挨在师杭身旁,眯着眼看她边喝边哭,由着她放纵。男人的手揽在她腰间,鼻尖阵阵幽香勾起的不是情欲,而是心安。

他突然觉得好累啊,好想就这样昏头倒下去,睡了便再不醒来。

孟开平这样想,于是也这样做了——毫无防备地躺在榻上,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但他根本睡不着。

他忆起了他到应天的第一年,秋日的某个午后。

那时候,大家刚迁了新居。孟开平闲来无事四处串门,偶然串到了花云府里,花家夫人郜氏一见他来便促狭道:“廷徽,快去瞧瞧,你兄长正背着你偷藏好酒呢!”

孟开平当即去寻,结果还是迟了一步,花云将酒埋在了院里桂花树下,任他怎幺求也不肯割爱。

花云跟孟开平诉苦,那是他多年前便备下的秋露白,原想等儿子花炜成婚时拿出来喝,可惜这幺些年过去,辗转征战间,大半都丢没了。

“……好容易才留存最后两坛,并非是我小气藏私。”花云见他急得直跳脚,无奈至极,“罢了罢了,为兄应你一句——待你成婚便送你一坛!且作你洞房花烛的合卺酒便是!”

一滴泪顺着孟开平的眼角滑落而下。

兄长,多谢了。

这坛酒他终是喝到了,伴着他的心爱之人,一并喝完。

合卺酒,合的是夫妻二人同甘共苦、患难与共,谁又能说他与师杭不是如此呢?

他只取了一坛,另一坛,将会长长久久埋在那棵桂树下,直到花炜长大成人。

恍然间,酒盏见底,酒坛空尽,师杭这才隐约发觉自己喝多了。她心口烧得痛,坐立难安,于是半趴在案几上。良久,不知想到了些什幺,她突然开口哑声道:“这一年多来,你过得好幺?”

孟开平没想到她会问起他分别以后的经历,但他想了又想,所谓胜仗、所谓负伤,全都不值一提,他能想到的唯有四个字。

“生不如死。”

他后悔了千万次,为何在她跳江时没有随她一起去了,命丧黄泉总也好过徒留他一人品尝被抛弃后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说我不懂爱,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爱不是贪婪的欲望,不是自私的占有。

“只要你过得好,宁可放手成全。”孟开平阖着眼眸,“生也好,死也罢。我这辈子除了娶你,不作他想。”

师杭估量,她大概已经醉彻底了,醉到神志不清仿佛陷在梦中了。

一定是梦,否则,孟开平那幺不可理喻的男人怎幺会说出这样的话?

师杭坚信她在梦里,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她大声质问道:“既然愿意放手成全,那你还守在这里做什幺?瞧我如何自作聪明吗?看笑话吗?我成了全天下最蠢的女人,你总算满意了罢!”

她心里实在不好受,人也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吼完,她又很快垂头伏在案上啜泣,喃喃道:“要是你不存在就好了,要是我不曾遇见你就好了……我真的很讨厌你,孟开平……”

眼看她晃悠悠几乎坐不住,孟开平立时翻身起来将她扶住,免得她磕碰到。

他理解她的厌恨,但他不在乎这些。

“可是我也讨厌我自己……真的!”师杭顺势栽倒在他怀里,呜呜地哭,“怎幺办啊,孟开平,我不能喜欢你的……”

孟开平无法形容自己在这一刻的心境。他是无边黑暗中茫然走了多年的羁客,无依无靠,无牵无挂,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如行尸走肉般摸索向前,直到死去。可突然的某个瞬间,有一个人抱住了他。

她不仅抱住了他,还于他的唇间落下一吻。

她坚定地告诉他,前面有光。只要跟着她,就能重获新生,回到故乡。

男人睁开眼,对上的是美人一双盈盈泪眸。愁聚眉峰,万点啼痕,他们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何处是故乡?

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归途。

孟开平毫不犹豫地低头回吻上去,反身将师杭压倒在榻间。

分不清是谁先动了念,也分不清是谁先扯的衣,这一次欢爱比他们从前任何一次都更交融、更缠绵。男人忘情地吮吸樱唇,师杭没有分毫推拒,只吟哦一声便环住了他。

她的手抚在孟开平颈后,双腿交缠在他腰间,将自己遮蔽的身体敞开给他寻觅。这是无言的邀请,也是宝贵的信任。

但孟开平并不急着长驱直入,因为他心中的爱意快要满溢出来了。这爱意长久以来都是一厢情愿,今日终于传来空谷回音,又怎能不令人动容?他吻得分外小心,两人的舌尖相嬉着不断试探,由珍爱渐渐转变为挑逗。

师杭原先尚留有淡淡口脂,湿润晕开后,微微染红了唇角。不知算不算酒劲作祟,她越来越急切,不再满足于唇齿间的暧昧。她主动拉着孟开平的手径直向下而去

“求你了,摸摸它……”她故意用力咬了下孟开平的唇,催促道。

佳人有求于他,孟开平岂有不应之理?此刻,他面上不加掩饰的欲求之色同饿狼也没什幺两样,于是便顺着师杭的意愿抚慰她。

指尖所触,一片淫靡濡湿。

“筠娘。”孟开平忍不住轻笑,故意附在她耳边道,“皆似水淹,羞不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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