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底言

至正十七年的除夕,孟开平是在马背上冒着凛冽风雪度过的。

前几日他还曾许诺师杭,要陪着她过个太平新年,就当是补偿她前一年遭受的苦。一岁除过,往后都是安安稳稳的好日子。

可叹他终究身不由己。

这一路,只他与花云将军为首,袁复为从,另有数十名亲卫护送。看上去,轻装简行得都有些过了头,任谁也料想不到这毫不起眼的一队人里有徽州的一路之长并一府之长。

白日里别了师杭,孟开平什幺行李也未收拾,只来得及着人牵了泥炭来,又取了件要物随身放好,翻身上马便飞驰出了城。

花云的来意他再清楚不过,这是平章给他递的梯子,意在教他速返应天请罪认罚。罚归罚矣,只不过不在明面上罢了。平章不会对外声张驳斥他,可于他而言,“负荆请罪”的模样还是要做出来的。

这一路难走。越向北去,落雪越密,寒意越浓。马背上无遮无挡,寒风迎面刮来,刺得人眼痛难睁,颊上的皮肉更如冻实了一般难挨,饶是他们尝惯了急行军的滋味也有些消受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为了不耽误行程,孟开平又令众人在夜间多行了半个时辰。等撑到驿站,一行人浑身上下都麻木僵硬至极,几乎失了知觉,勉强才滚下马。

“廷徽。”花云将马匹交与驿中人,旋即跺了跺脚清理身上的落雪,招呼道,“铁盔冷得结实,先别忙着进屋,免得被热气给冲了。今个儿好歹是除夕,咱们打一壶好酒去,小酌几盅也算应个景。”

话音甫落,孟开平也揭了罩面。罩面外侧结了厚厚一层冰霜,男人头戴貂鼠皮毡帽并护面铁盔,腰佩长剑,一切穿戴都被连日大雪给浸了个透,又似镀上了一片亮银般耀目。

恰逢年关,就连这偏远荒凉的驿站都挂上了红绸并红灯笼庆贺,处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摇曳的烛火被收拢在红喜纸中,高悬在晶莹雪片间,竟映照出了融融暖意。男人与他的黑色战马并肩而立,一身肃杀之气,却偏偏被这红彤彤、暖融融的光影冲淡了几分冷硬,多了些萧瑟落寞。

“嗯。”孟开平微微颔首,也将泥炭安置进了马棚。两人一前一后朝驿站旁的小酒坊行去,孟开平又提醒道:“只一壶,明早还要赶路,若醉了多半要误事。”

花云也应了。天色已晚,酒旗虽仍飘飘立着,酒坊的大门却阖上了。两人转了转,发现透过门缝依稀还能瞧见屋内的光亮,细听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嬉闹声传来,估摸着店家是在的。于是,叩了半晌门后,里间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并一声不耐的逐客令。

“打烊了!谁家不过年啊?且上别处买去!”是个老头的声音,似是喝得醉醺醺,估计正吃着年夜饭呢。

花云犹疑住了,不知是否该继续叩门。孟开平却径直向前一步,毫不客气地又大力拍了两下。

这下,老头彻底火了。他将门拴下了,“呼啦”一声将门打开,吵嚷道:“都说了打烊了,还瞎敲什幺?!”

“老人家,我们兄弟二人途经此驿,明日一早便走了。”孟开平尽量和善轻声道,“叨扰您,打一壶酒,方便我们过个年罢。”

老头顺着声音仰头一看,只见两个魁梧高大的汉子立在自家门前,黑影沉沉压下来,凶神恶煞跟门神似的。再细看这二人周遭,重甲加身,刀剑皆备,一瞧便是从军中来的。

顷刻间,他心中的火气便泄了大半,暗暗叫苦不迭,只怨自己火气太大匆匆忙忙便开了门。眼下再想关门,怕是不能够了。

“阿爷?”这时,里间又传来一声呼唤,由远及近,脚步渐近。老头根本来不及阻拦,她露面,竟是个极年轻标志的姑娘。

“出什幺事了?”正询着,姑娘擡起头往门外瞧去,霎时也被孟开平二人吓了一大跳。不过惊吓之后,她还是尽力护在爷爷前头,壮着胆子问道:“二……二位客官,有何贵干?”

孟开平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现下他总算明白师杭为何总怕他穿着甲胄了,似乎看上去真不像什幺好东西。

没办法,他只得卸了腰间佩剑塞到了花云怀里,又单手摘下铁盔与毡帽,露出一双点漆似的黑眸和英挺的面庞来,更加轻声道:“没什幺贵干,只想劳烦姑娘给我们打壶酒来。便是没酒可卖,倘若能将你阿爷正喝的匀些给我们便感激不尽了。”

说罢,他将手中拎着的酒壶递给她,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吊钱来,也不看是多少,便随意抛给那老头:“老爷子,讨你些酒喝可否?”

姑娘与老头又惊了,只不过这回是惊喜。他们原想亏点钱把他们打发走,谁承想竟不是来逞凶闹事吃白食的?这些钱买上几大坛子酒都足矣,更何况是一小壶?

姑娘反应快,她又觑了眼孟开平的相貌,眼中的警惕消失不见,反而面色微红道:“郎君客气了,那里要得了这幺多……二位稍等片刻。”

她抱着酒壶飞快跑进屋里,从自家桌上摆着的一坛酒里取了些,打了满满一壶,而后又从厨下抄起一碟子荤菜,跑回门口交给孟开平。

“这是自家炖的牛肉,还热着呢,郎君若不嫌弃便尝尝罢。”姑娘怯生生道,“祝郎君新岁安康。”

孟开平怔住了。越过姑娘水灵动人的眸光,他隐约窥见了里间阖家团圆的祥和场面,那是最平凡最真实的幸福,却离他迢迢万里远。

于是他双手接过,郑重道了声谢,不再打扰。

直到都走出老远了,花云端着那碟牛肉依旧忍不住想发笑。他晓得脸生得好看是有些用处的,可这用处多半在女人和习文弄墨的男人身上,像他们这样在泥地里、沙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男人,便是毁了半张脸也算不得什幺稀奇事,反倒是靠着相貌讨来吃食这事更加稀奇。

进屋坐在热乎的暖炕上,他先给孟开平斟了杯酒,指着那碟下酒菜促狭道:“便是为这牛肉,廷徽,为兄必要先敬你一杯!”

孟开平无奈,将酒盏放低,回敬道:“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花云饮尽这一杯,摇摇头道:“那姑娘说得好,新岁安康。你我今朝在此抵足一醉,明年何在,谁又能知?我真心不求你功名更进,只求咱们都活得久一些。无病无灾太难,少病少灾便好。”

他们每月都能收到其余各地的战报,除却胜负与兵力增减,还会知晓各地长官的近况。

“赵元帅也是奇了,这一年来但凡上阵必中箭。”花云数家常似的同孟开平聊起众人,“衢州一回,池州又一回,胜之颇险啊。”

“他仗打得好,人却不要命,平章劝也无用。还有曹元帅与冯将军,上回刀伤实在把平章唬得够呛,幸而应天大夫都是好手。如今冯将军未愈,许多事也慢慢教给冯胜那小子去做,齐家两个小子并郭家小子也拼得狠,相互间都想着一较高下。沐恩跟着你长进不少,待他回应天,估计就更热闹了。”

自应天走后,驻扎徽州,立府封帅,许多人都离他远去了。孟开平此人惯爱谈天说地,可有些事情,他根本无人可说。就连师杭,这个如今他最亲密最喜爱的枕边人,也几乎没有参与他的过往。

有时回想起从前任军中总管的那段日子,孟开平会恍惚,他会以为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大家都年少。虽然彼此间免不了嫌隙,但论总还是像一股绳。他们不常上战场,杀人也少,平常在军营里手下也就百十亲兵,多半都在小打小闹。偶尔闹得过了,元帅们出面训一训,很快便散了。今日打得鼻青脸肿,明日见了,还是会碰杯共醉。细细回想,真像他在昌溪的日子啊,甚至还平添了志同道合的淋漓痛快。

大家都盼着打胜仗,是谁打的很重要,可远没有“胜”这个结果重要。孟开平胜了,黄珏和冯胜都会由衷敬他一杯酒,大力拥他为他叫好。

但,如今呢?

令宜那桩事还没有查出结果,孟开平已经排除了赵元帅的嫌疑,可是一切都变得不对味了。因为他成了元帅,因为其他人想爬得比元帅更高,因为平章剑之所指不再是一方霸主而是那张龙椅。

他必须学着应对,他必须学着妥协,他必须学着反抗。否则他就没法保全在乎的人。

“我让沐恩早回应天,他不肯。”既然聊到齐闻道,孟开平来了兴致,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他比我小,操心的却多。只是这小子压根还没开窍,连婚事都办不周全。他推说不放心我一人,放屁,老子何曾需要他瞎操心!他只不过不放心沈家姑娘,又说不动她早些成婚。”

花云也知道齐闻道的这桩婚事,有容夫人作保,定是定得下来的,只看早晚了:“那姑娘的爹娘与你是同乡,父母之命,这事还须得从她爹娘那儿下功夫。唉,终究是年纪太小,不懂得‘惜时’二字。既有情便该趁早,免得将来……”

花云不说了,他怕这话不吉利,一语成谶。

半壶饮罢,孟开平又自斟了一杯,沉默不语。烛火就在他面前,却照不亮他心中的路。

“他的事不算什幺,你的事呢?”他怅然,花云看得明明白白,故而非要邀他喝酒,想听他吐露真言,“平章面前,你还打算咬死不认吗?”

“到时再瞧罢。”孟开平长长地呼了口气,无甚惧怕道,“我说什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章想听什幺。他想听什幺,那我便说什幺。”

花云实在佩服他的心态,但还是不禁再劝道:“你听我的,师伯彦之女,留不得。”

说完,他又补充道:“她弟弟若能找到,更不能留。”

男子与女子不同,天地阔大,供男子施展抱负的机会也多。倘若这抱负是为父寻仇,当真不好提防。

“师家门路太广,那幼子是师伯彦唯一的血脉。他若成人,元廷未灭,到时拉着所谓诸子百家的旗号,岂非一呼百应?儒生的口诛笔伐最是厉害,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给淹死,遗臭万年估计是跑不了的。”

“从他阿姐看来,这小子心气多半也是个极高的,到时可就不好对付了,总没法把他拉到床上治服罢?”

花云半开玩笑,越说越离谱,但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可不知怎的,听他贬低师杭擡高师棋,孟开平竟凭空替师杭生出一股子不服气来。

“他算什幺唯一血脉,师杭难道不是师伯彦亲生的啊?”孟开平撇了撇嘴,不屑道,“这臭小子,还要他阿姐舍命保他,也是个小窝囊。心气不如师杭,才学那就更不如了。师杭好歹跟着朱升学了这幺多年,他眼下还不知躲哪儿讨饭呢,拿什幺跟她阿姐比?依我看,根本不足为虑。”

花云闻言一时语塞,孟开平又道:“我接连派了五路人马去寻,无果,他绝不在徽州境内了。师杭说他往杭州去了,可我觉得古怪。杭州是张士诚的地盘,他去那儿能有什幺好果子吃?要说投奔外祖杭家,呵,杭家早被抄干净了,留下来的人也绝不敢招惹麻烦。”

说到这,孟开平与花云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丫头,还跟我耍花招呢。”

他想,师杭说不定会为此抱憾终身。她不对他说实话、不肯信任他,的确保护了师棋,但也误了师棋的生路。

“太算计了。”花云眉头紧皱道,“都这幺久了,她竟还未放下戒心,始终防你一手,可见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你待她太好了,廷徽,她待你恐怕连三分真心都没有。你若再陷下去,早晚要为她所伤,上回中毒已是死里逃生了。”

“花云兄,莫再劝了,我晓得你是为我着想。”孟开平先谢他,谢罢,斩钉截铁道,“但我绝不会再伤她,无论她如何待我,这是我发过的誓言。我属意于她,却没能保全她的爹娘,你说,我混到这个位子又有什幺用呢?寻常农家子弟都能使妻儿一生喜乐无忧,我不如他们远矣。”

“当日我与朱升作赌,赌她会不会杀我,我输了。她不仅未曾杀我,反而舍命救我。以己度人,器量狭小,我十分惭愧。既然她不愿伤我性命,旁的事便由她去罢,我只尽我所能好好待她。”

酒壶已空,两人都只余最后一杯酒。他们喝得不多,离醉意远得很,可孟开平的眼神清明不再。

除却至亲离世,他从未哭过,许是今夜除夕佳节异乡旅居,眼底的微微泪光泄露了他的情愫。

“这一路,我终于想明白了。若始终以怨报怨、绝不退让,我们都得不到圆满,既如此,我愿意退这一步。”

孟开平饮尽酒盏中最后一滴佳酿,苦笑着,却又释怀道:“她不愿退让,我也舍不得折磨她。我们这群人,四方征战,向来是寸土必争的。既然处处都争,那在男女情爱上输一回,也算不得丢人,顶多算……”

“英雄折腰罢。”

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像是润物细无声了许久,花云只觉得孟开平变了很多。

与黄珏等一众少年人相比,在他身上,少了许多尖利的锋芒和挥之不去的怨气,一切都变得更加圆融宽和了。

锋芒和怨气用得好是搏命的利器,用得不好便是伤人伤己。花云终于懂了,师杭于他的意义所在。

不知不觉间,花云也捏起了酒盏,预备饮罢。

“花云兄,你有想过吗?”

然而,孟开平却又冷不丁出言问起了他:“于姑娘,于蝉。我们都只这般唤她,唯有你唤她的小字,荷娘。”

“你有想过娶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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