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开平番外:长沟流月去无声(上)

元至正四年,四方旱蝗,黄河决堤,疾疠大起。

宋亡之后,蒙人以强权手腕统治中原数十年,如今终于又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转眼间,数百万人沦为流民,到处哀鸿遍野,尸骸枕藉。即便如此,地主豪强们依旧肆无忌惮霸占土地,贪官污吏则高居朝堂之上搅弄风云。

老天已经决心终结这个王朝的气数了,一切都处在崩溃边缘。也就是那一年,齐元兴的四位至亲在半月之内相继亡故。提起过往种种,酒后闲谈时,他曾难抑悲苦之情掩面而泣。

“咱爹原先为官府淘金,后又为地主种地。可种出的庄稼全被地主得了去,佃农什幺也落不到。百姓们为了活命,连地头的野菜都挖空了。”

“十七那年淮河大旱,田里颗粒无收,村里一日死去几十人。爹娘、大哥、还有大哥长子被活活饿死,地主却冷眼旁观不肯给地安葬。咱又实在买不起棺材寿衣,只能用门板擡着尸体四处流浪。”

“灾情惨重,皇觉寺收不到米租,和尚们惯会偷奸耍滑,什幺脏活累活都让咱干。最后说是没饭吃了,便让咱出去沿街讨饭,走时只给了一个木鱼一个瓦钵,路上就靠着富户施舍的残羹剩饭过活。”

彼时,齐元兴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苦笑道:“没亲身历过是不会明了的,这些事,座中唯有曹元帅最清楚。”

曹远与齐元兴既是同乡,自小又一起长大,闻言,立刻在旁义愤填膺道:“‘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元政不纲,休怪我等揭竿而起!”

“元军屠城无数,尽毁城郭屋舍,所过之处只留下女人和财物,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斩首。这些耻辱血债才过去多少年?世人竟都浑忘了。”汤和无奈叹息,“就连蒙人殴打汉人,汉人也不许还手,这同奴隶有什幺两样?”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齐元兴一拍桌子,愤慨道,“不给活路,良民亦反。士可杀不可辱,吾等宁可死于刀剑之下,也不愿再受那些狗官的窝囊气!”

汤和亦颔首道:“当年崖山海战,陆秀夫曾言,‘退无可退,国事已然一败涂地,陛下应以身殉国,不可再受当年之辱’。自靖康之耻后,大宋忍辱多载,未见长久,下场只更见惨烈。陆秀夫用剑逼迫妻女自尽,腰间别着传国玉玺与幼帝跳海,十余万人跟在后面一同殉国。张世杰率援兵赶至,闻讯,亦赴海明志。先者尚肯如此,何况我哉?”

以史为鉴可知得失,曹远道:“越是遭过罪,便越能明白世道的不公。汉人总不能一直跪在蒙人脚下乞食,是时候直起腰杆了。”

他望向下首处坐着的少年郎君们,略有些感慨道:“这群小辈里头,尤其廷徽和沐恩真正吃过苦头,磨过心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元帅谬赞。”听见这话,孟开平与齐闻道赶忙起身相敬。

齐元兴看着他俩,同样点点头道:“天德所言不假。全儿和保儿都有长辈护着,冯胜跟着他哥,黄珏跟着长姐,郭四更有好几个兄弟姊妹记挂着,吃苦受累自然不多。”

闻言,席中诸位少年神情各异——齐元兴的侄子齐文正并外甥齐文忠对视了一眼,前者一脸玩味,后者淡淡一笑;郭四只顾着吃饭,垂头默然不语;唯独冯胜和黄珏二人的面色颇不服气。

“我听姐夫说,孟兄一路随他领兵自巢湖南下,骁勇善战有大将之风。”黄珏挑着眉,阴阳怪气道,“难怪义父偏疼孟兄,我等都应向他多学才是。”

齐闻道听了忍不住想要插嘴,然而孟开平先一步拦住了他。

“孟某不才,担不起赵元帅和黄小郎君的称赞,只懂凭着蛮力杀敌罢了。”孟开平一脸平淡道,“如今诸位郎君跟着范、胡两位大儒习文断字,又有平章大人亲授武艺,日后智勇双全必定胜过开平万千。”

黄珏没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气,轻哼一声,正欲忍气罢了,却听又有人开口接话。

“哈哈哈哈!说得好!”赵至春已然微醺,他放下碗筷打了个酒嗝,旋即醉眼朦胧道,“开平这小子,干活从不马虎,打起仗来也算得上能耐……只一条!平日里顾虑太多,锐气不足,论这点玉儿确实强过你……”

“姐夫,你醉了。”黄珏有些不耐地打断他,“我尚未领兵作战过,又怎能与孟兄相比?”

然而,一旁的冯胜生怕局面不够乱似的,突然出声道:“双玉谦逊,实则担得起赵元帅所言。这原也不关领兵与否,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心中冷嘲,面上却笑问道:“听闻二位皆善枪法,不知哪方技艺更胜一筹?”

齐文正皱了皱眉,看傻子似的看了眼冯胜,理所当然道:“这有什幺可好奇的?自然是廷徽更胜一筹。他毕竟长黄珏五岁,也是自小习的长枪。”

“未必,未必!”赵至春双颊通红,粗声粗气道,“玉儿的枪法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又肯下功夫,不论三九还是酷暑从未懈怠过。旁的不敢夸口,可谈及枪法,同辈之中必定鲜有敌手!不信便教他俩出去战一场……”

“哎,方才还说舅父偏疼孟兄,赵元帅这便来护着自家小舅子了不是?”齐文忠见话头不妙,忙开口打圆场道,“今日设宴是为了贺平章大人喜得贵子,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明日,便是明日再比也不迟!”

齐元兴赞许地看了外甥一眼,也说和道:“诸位且听保儿的罢,日后岂能少了机会切磋?到时谁若胜了,便让我儿拜他为师!”

闻言,众人都起哄叫好,黄珏则挑衅地看了孟开平一眼,等着他作何反应。就在这时,帐外却有兵卒来报:“禀总管,王都尉求见。”

此处,管军总管之职唯有一人。孟开平豁然起身,还不待他告罪请辞,齐元兴便摆手道:“廷徽且去,今夜你轮值巡防,不可懈怠。”

孟开平拱手应下,当即掀了帐帘阔步而去。十月的天,已是深秋,帐外夜凉如水。

“总管,火器营那边有老兵闹事。”一列人在前举着火把开路,王遇成则跟在孟开平身边,飞快解释道,“几人饮酒,不知怎的就闹起来了,说是……”

他欲言又止,觑了眼总管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说是要回乡看妻儿去。”

孟开平皱眉道:“现下谁在那儿守着?”

“孙茂先守着呢,已经将人都制住了。”王遇成补充道,“今夜军中设宴,他们难免纵情多饮些,估摸着是喝昏了头,还没出营便被巡防的抓了。”

听上去此事可大可小,孟开平略一思忖道:“先领我瞧瞧去。”

两人脚程快,转眼便到了火器营那处。甫一靠近,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吵闹嚎叫声。

“放老子出去!”有人上蹿下跳、破口大骂,“什幺狗屁红巾军,老子跟着打了三年的仗,一次老家都没回过!自己生儿子摆酒,旁人死了儿子都不让看,狗娘养的齐……唔!”

骂着骂着,那人的声音突然断了。孟开平一手接过火把,向前一照,只见三个汉子正被关在木笼里——一人被孙茂先拿破布塞住了嘴,浑身酒气,怒目圆睁;余下两人则窝在角落里不知死活。

孙茂先见孟开平亲自来了,立刻上前请罪道:“属下无能,前头宴席未散,竟还劳烦您来管这些杂事。这朱老三醉狠了,尽说些胡话,属下这就处置了。”

“不明不白的,你要如何处置?”孟开平听罢,侧首看向他,面色如常吩咐道,“听着跟窦娥喊冤似的,把那犯事的嘴松了,免得屈了他。”

孙茂先无奈,只得让人扯去那破布。朱老三嘴巴得了空隙,甩头便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继续骂道:“姓孟的,你也不是什幺好东西!齐元兴的走狗,少在这里假惺惺了!”

孙茂先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逮谁都敢骂,正欲再唤人堵嘴,却见孟开平摆了摆手。

“你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一家子死光了,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朱老三果真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口不择言道,“齐元兴仗着什幺?不就是靠老丈人发的家!吃软饭的玩意儿,我呸!”

他一时大笑一时大哭,形容癫狂:“募兵时候说得好听,什幺共谋大事、共享富贵,可老子妻儿都死了啊,要他娘的富贵有屁用!天天打仗,打不完的仗,除了杀人就是杀人……老子不干了!放老子回家!”

朱老三越说越激动,直把脑袋往木头上撞,一片血肉模糊。孟开平也大概听懂了,他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是受人怂恿才犯了事,还是自己要跑?”

“无需怂恿!”朱老三当即高声回道,“兄弟们敢怒不敢言罢了!”

一听见这话,孙茂先连忙向孟开平澄清道:“没有,没有的事!此处只他一个故意闹事,谁叫他上月刚死了婆娘……”

孟开平觑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孙统领,你这火器营三天两头出岔子,究竟是旁人之过,还是你这个长官之过?”

孙茂先立刻跪地,冷汗涔涔而下:“总管恕罪!许是、许是属下近日待下宽纵了些……”

“好一个‘待下宽纵’。”孟开平冷笑一声,“乱从内起,动摇军心,长此以往我看今后仗也不必打了,都回家哄孩子去罢!一群废物!”

他旋即转向王遇成,同样斥道:“下回再有这等事,解决不掉也不必来问我,只派人提着你的头来就是。平章大人面前,我丢不起这个脸。”

二将受骂皆不敢反驳,心中更是明白,一会儿便该自去领罚了。临走前,孟开平最后望了眼笼中三人,侧身问道:“另两个如何了?”

“受了些伤,还活着呢。”孙茂先从地上爬了起来,颇有些狗腿道,“敢问总管,您打算如何处置?这三个汉子都是军中老手了,平日又无甚过错,不如网开一面,从轻处罚?”

他自以为摸透了这位年轻总管的心思,哪知孟开平摇摇头,只轻声说了两字。

“杀了。”

闻言,孙茂先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都、都杀了?”

孟开平转而吩咐王遇成道:“将此三人枭令示众,有他们作例,看军中谁还敢生出异心!”

面前立着的弱冠少年神情自若,言语间却重若千钧,杀伐果断。王遇成心中也是一惊,犹豫一番,涩然道:“火器营人手本就不多,朱老三罪有应得,但另两人却算得上情有可原。他俩都是本地人氏,眼下咱们方才攻下太平,不知老母在家可还安好,便想着去瞧一眼就回来……”

“王都尉,你若认为罚得重了,不如你来替了他们?”见王遇成悻悻低头,孟开平眸光锐利,不由分说道,“我晓得你们之间环环相扣,沾亲带故,然例不可破。此事不必再议。明早操练,我要在营前看见三具尸身。但凡少了一具,便由你亲自替上去。”

处理完这头的事,孟开平带人巡了两圈营,结束时已接近夜半三更。

主帐的宴席都散了,大营又重归肃穆。孟开平仰头,远远望见后山顶上悬着的月亮。他没有回帐休息,而是将身边的人尽数遣了,独自钻去了林中。刚踏进老地方,那颗老榕树上便骤然跃下一道黑影。

“等你好一会儿了!”

齐闻道落在地上滚了半圈。站稳后,他扬手将一只酒囊丢给孟开平,旋即挠了挠脖子埋怨道:“嘶,这里虫子可真多,你怎幺巡个营还磨磨唧唧的?小爷我都快被吸干了。”

孟开平闻言叹了口气,接过酒囊,靠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以为巡营轻松?真轻松哪能轮得到我。”他仰头喝了口酒。

齐闻道也挨着他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片好的牛肉。

“你瞧,又妄自菲薄了。”齐闻道吃了口肉,颇为惬意道,“义父信任你,连你手底下带来的那万把人也没给分开,往后总能熬出头的,想那幺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而,孟开平却苦笑道:“我并不想挟恩图报,这个位子简直将我架在火上烤。”

齐闻道也饮了口酒,喉间火辣。他无奈道:“孟开平,我真搞不懂你。要说你为人和气,这军中没几个不怵你的,他们都说你心狠手黑,治军未免太严苛了些。可要说你戾气重,你又处处不敢吭声。”

他皱眉瞧着孟开平,颇不甘心道:“方才宴上你何必拦我?那黄珏句句对准你,明里暗里不服你采石矶立功,我帮你出气你还不乐意。”

“你那也叫帮我出气?”孟开平忍笑道,“我若不拦着你,那宴都要被你搅黄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者,有赵元帅在场,你争不过他。”

“嘿!”齐闻道挑眉道,“你也看不上我?那赵至春从前不过是和州打家劫舍的匪寇,投奔来不到半年,算什幺英雄好汉!”

齐闻道满脸不屑,继续道:“黄珏骂我是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叫花子,对,没骂错,当年若不是义父在庙门口施舍一张肉饼给我,我早饿死了。可他又有什幺可得意的?仗着他姐姐嫁了个好夫婿?”

“我听着此言颇酸,你到底是羡慕他还是瞧不起他?”孟开平笑道,“无须艳羡,待你与沈家的亲事定下,往后也不算全无依靠了。”

“这门亲若非胡将军做媒,我才不答应。”齐闻道哼道,“他家姑娘才多大?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偏要让我一个没立过功的小子娶回家。我最讨厌这些儿女情长了,没意思。”

“你瞧着军中有几人没姻亲的?娶了她,才算于军中有了根基,平章也会更放心你。”孟开平摇摇头,长叹一声,“取金陵必自采石始,采石矶一役,我虽擒获敌军精锐,又以火攻取巧,可赵元帅直冲敌阵,左右拼杀,同样功不可没。平章十分看重他,他的忠心和勇猛会使他成为军中最利的一柄刀剑。”

齐闻道略一思索,转而道:“黄珏要与你比试枪法,你可应下?”

“不应。”孟开平眯着眼,单手枕在脑后,“且让他去做什幺‘太子太师’罢,我可乐得清闲。”

齐元兴如今终于得了个儿子,又是容夫人嫡出,待日后成就大业,这位可不就是太子爷幺?既然黄珏要当太子爷的师父,理应封他个太子太师当一当。

闻言,齐闻道捧腹大笑道:“你就胡扯罢!要封太子太师,也该先封给赵至春,这位可是师父的师父。”

这些话,齐闻道根本不当真。他人生的前十年都过着沿街乞讨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急了就跟野猫野狗抢食吃,哪里想过所谓的皇图霸业。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可没胡扯。”孟开平叼着草根,悠悠道,“你是稀里糊涂被一张肉饼骗来的,我是蒙着父兄遗愿投奔来的。其他人,应当做梦都想着高官厚禄、名正言顺呢。”

战场之上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而战场之下,则是人心的较量。

“齐文正和齐文忠哥俩倒还行,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憨厚老实;郭英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手。他一家都肯为义父效力,连长姐都成了义父妾室,真是够下本钱的。”

齐闻道一一评价道:“冯胜这人就是个搅屎棍子,刻薄贪功,但大事还算拎得清;唯独那个黄珏,可真真是……”

他咬牙切齿好半响,忍了又忍,最终闷声道:“也罢!总归他小我一岁,面上还算敬我,背地里怎幺说且随他去罢。管天管地,管不了他拉屎放屁!”

“他武功确实强过一众小辈。”孟开平毫不讳言,缓缓道,“黄珏是天生的将才。”

这句评价极高,但黄珏确有真本事。赵至春有个外号叫“赵十万”,因为他曾放出豪言,只要率兵十万就可以横扫天下。而黄珏则随了他姐夫的打仗作风,不顾性命,勇武难匹,极适合作为先锋官冲入敌阵厮杀。

齐闻道习武晚,根本敌不过黄珏,闻言也只得颔首道:“我不求同他相较,只求留在军中效力罢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如此想便对了。”孟开平开解他,“平章为你取字‘沐恩’,便是为了让你时刻感念他的恩情。加之容夫人待你亲近,多有庇护,黄珏必不敢动你。”

两个少年躺在枯黄的草地上闲聊,仰头望着夜空中柔亮的月色,静听林间潺潺溪流,一时感慨万千。孟开平顺手摘了片叶子,叠在唇边吹响。那声音悠悠扬扬,越飘越远,似乎是徽州那边的小调。齐闻道忍不住打起了拍子,和调唱了曲《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歌起三更……”

少年郎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又柔肠百转,一曲毕,两人皆意犹未尽。

“孟开平,那你呢,你又靠谁庇护?”齐闻道不唱了,揉了揉眼角,复又开口问道,“义父将‘徽’字赐给你,明摆着想让你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难道你就一点儿不动心吗?”

如果有一天义父当了皇帝,定会毫不吝啬封他们这些兄弟和义子们做大官的,他坚信这一点。然而孟开平却不急不慢地丢开叶子,肃声道:“方才巡营,我又下令杀了三个人,我本以为今日是不必杀人的,可是不行。”

杀人这件事会上瘾,只要有了第一次,往后的每一次都很难再心慈手软。

“他们都有苦衷,可我不能听信。当年我大哥死,就是因为下头的人生了不轨之心,瞒报军情。”

那三个人他必须杀,带兵打仗,仁慈只会害人害己。这是用他兄长的死换来的教训。

“有时静下来想一想,从十六岁起,我的日子里好似只剩下这一件必做之事。”孟开平望着自己的双手,极度平静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放下权力,但这满手的血,这辈子应当是洗不净了。”

说起杀人,齐闻道也深吸一口气道:“我上回杀了个斥候,第一次亲手杀人,用箭。当时全被新鲜刺激冲昏了头,可夜里躺在床上一想,脑子里全是那个人死前的眼神,怎幺也忘不了。后来义父夸我眼力好,旁人都没发觉那斥候,独我发觉了。如今再想,即便重来一次,我照样不会手软。”

“我们这群亡命之徒是一定不会有来生的。”孟开平饮完最后一口酒,面色微醺,万分肯定道,“神佛绝不会宽恕我们的罪孽。”

愈是乱世,愈是教派盛行。他不愿自欺欺人,所以只能劝慰自己:当此之时,真男子必取敌元首级。每一次破杀戒,都只是为了早些结束这片混沌乱世,还贫苦百姓一片清平盛世。

“算了,不说这些了!”齐闻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望了眼山下头的大营,强作欢喜道,“等仗打完了,你有想过去哪儿吗?我是一定不要待在军中了,去庙里撞钟都比这儿好。”

去哪……

孟开平闭上眼睛细想。

河山大好,他已去过许多地方了,待到烽火散尽时,天下景色会更加锦绣壮阔。

可他唯有一处魂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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