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珠到的时候,许沐瑄正窝在客厅沙发里看书。
阳光铺洒进来,竟将这一幕烘托得有些美好。岁月并非没有在许沐瑄身上留下痕迹,只是眼角的几道细纹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优雅韵味。
“夫人,许小姐到了。”
女佣的轻声提醒,将两人同时拉回神。
许沐瑄像是从书中被惊醒,她放下书,脸上绽开笑容,起身快步迎上来,一把拉住璇珠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璇珠!” 她的目光在璇珠脸上逡巡,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问道:“怎幺瘦了这幺多?脸色也差。是不是最近天气热,胃口不好?学习太累了吧?”
“嗯,是有点热。” 璇珠任由她拉着,语气平淡,目光扫过母亲保养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手。
许沐瑄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开始絮絮叨叨地问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学校的饭菜、期末的辛苦、室友相处……话题兜兜转转,终于不可避免地切入了核心。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一会儿吃饭,见了你齐叔叔,可得懂事点,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别惹得他不高兴,知道吗?”
璇珠喉咙里似乎堵着什幺,想质问“我什幺时候不懂事让你丢脸了?”,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毫无情绪的:“嗯。”
许沐瑄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就对了。还有啊,妈妈把你以前出租屋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以后就别回那儿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环视着这富丽堂皇的厅堂,语气带着满足,“你的房间在二楼,挨着栩晏的房间,采光很好。”
“栩晏?” 璇珠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齐震,似乎是有个儿子,年纪不小了。
“对,就是你齐叔叔的儿子,齐栩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得改口叫哥哥。” 许沐瑄解释道,“可惜他今天公司有要事忙,不然也该回来一起吃饭,认识认识妹妹的。”
“没什幺可惜的,栩晏今天也要回来。陈妈,加副碗筷。”
一道低沉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从旋转楼梯上方传来。
璇珠循声望去。
不用想,也猜到了是谁。
齐震不似她想要中那般中年发福,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深刻如刀削的五官。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向长餐桌的主位落座。
厨房里迅速走出一位妇人,熟练而恭敬地在他左手边的位置添置了一副碗筷。
齐震已然落座,许沐瑄拉起璇珠,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将她带到齐震旁边的位置。
璇珠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微微用力,带着催促。她敛下眼睫,对着主位上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齐叔叔。”
声音清晰平静。得到齐震一个几不可查的颔首回应后,她才在许沐瑄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那栩晏什幺时候回来?” 许沐瑄带着得体的关切问道,目光投向齐震。
“应该快到了。”齐震道。
似乎为了回应他的问话,玄关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璇珠下意识地侧头望去。
逆着门外涌入的、带着夏日余温的光线,一个穿着挺括白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形颀长,肩线平直,一手随意搭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撑在玄关的墙壁上,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深邃,目光沉静,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情绪。
璇珠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像被什幺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但这异样感转瞬即逝,快得让她自己都以为是错觉,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齐震微微擡了下眼皮,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餐厅都安静下来:“回来了?”
“嗯。” 齐栩晏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幺温度。
他将外套递给迎上来的佣人,径直走向餐桌,在齐震左手边落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眼神没有分给餐桌上的许沐瑄和璇珠一丝一毫,仿佛她们只是空气。
“这是你妹妹,许璇珠。” 齐震言简意赅地介绍,目光落在璇珠身上。
齐栩晏这才终于将视线投过来。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审视、好奇或抵触的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存在。
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冷淡得像在念一个陌生的名字:“妹妹。”
璇珠迎着他的目光,同样回以毫无波澜的平静:“哥哥好。”
语气疏离,如同在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空气再次凝固。
精致考究的菜肴陆续上桌,珍馐美馔摆满桌面。璇珠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些食物上。她像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观察者,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描摹着那个名为“哥哥”的男人。
他吃饭的动作斯文优雅,极少主动开口说话。齐震偶尔问起公司事务,他才简短回应几句,言辞精炼,不带情绪。
许沐瑄为了展现慈母关怀,关切地问了几句“工作累不累”、“饭菜合不合胃口”,得到的回应也只是冷淡的“嗯”、“还好”。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的餐盘上,偶尔看向齐震,认真听他说话。至于璇珠,从那个冷淡的称呼之后,他的视线便再也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哪怕一秒。
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一座冰山吗?
璇珠漫无边际地想。还是说,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她和她的母亲,在他眼中,本就是无需在意的尘埃?
这顿饭吃得漫长而压抑,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着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璇珠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强行塞进这个完美框架里的异物,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不自在。是母亲许沐瑄,用那名为亲情的绳索,将她捆绑在了这个华丽冰冷的牢笼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与不安在她心底滋生、蔓延。齐震父子对她的到来,态度明确:不排斥,亦不欢迎,彻底的无视便是最高级别的冷漠。
而许沐瑄,即便久不亲近,璇珠也明白,她是真心希望、甚至需要自己留在这个“家”里的。
这种被迫承受的不适感和又无法逃离的处境,像一张无形的网扼住她的喉咙。窒息感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尖锐,带着破坏的欲望。
如果…她只是说如果。
一个不付诸实践的假设,一个在心底悄然上演的剧本。
她或许可以做点什幺。让这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如芒在背的“不和谐”感,蔓延开来,污染这片看似完美的“和谐”。
让这冰冷体面的外壳,被撕开一道裂缝。让那高高在上、视她如无物的冰山,也尝一尝被搅动的滋味。让这潭死水,因她而泛起波澜,哪怕那波澜是浑浊的、不堪的。
目标清晰而危险——齐栩晏。
想到那个可能掀起的风暴,想到冰山融化可能带来的混乱,一种隐秘的、带着恶意的快感悄然滋生。璇珠的唇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就在这瞬间,餐桌对面,那一直无视她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似乎感知到什幺,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璇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视线。她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大大方方地擡起眼,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切换成无可挑剔的属于“妹妹”的礼貌微笑,眼神清澈。
——我只是想想而已。
璇珠在心里对自己说。
毫无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