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赵祁渊果然又来了。
他今日换了身宝蓝色织金襕衫,手里依旧摇着那把泥金折扇,一进门就嚷嚷:“热死了热死了,明月,快给我倒杯凉茶来。”
傅明月沏了杯温度适中的茶端上,又按他的要求备好了点心和笔墨。
赵祁渊灌了一大口茶,这才舒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在傅明月身上转了一圈。
“你今日气色不错,”他忽然道,“比昨日更精神了。”
傅明月福了福身:“多谢公子夸奖。”
“不是夸奖,是实话,”赵祁渊摇着扇子,忽然笑了,“我昨日回去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书若真能读出甘甜来,倒也不是那幺讨厌,所以今日,我决定好好读一读书。”
傅明月擡眼看他。
你要能用心读书,猪都会上树。
“不过嘛,”赵祁渊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得考考你,若你答得上我的问题,我便真读;若答不上,”他拖长语调,“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傅明月:读不读关我什幺事。
“公子请问。”她面上不动声色。
赵祁渊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楚辞》,翻到《离骚》篇,指着一行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何解?”
这问题不算刁钻,傅明月略一思索便答道:“屈原长声叹息而掩面流泪,哀叹百姓生活多灾多难。此句抒发了诗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
赵祁渊挑眉:“答得不错,那再问:屈原为何要投江?”
“因遭小人谗言,被楚王疏远流放,报国无门,理想破灭,故而悲愤投江。”
“不对,”赵祁渊摇头,眼中闪着戏谑的光,“依我看,屈原那是傻,楚国不用他,他大可以去别的国家,以他的才华,到哪里不能谋个一官半职?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话说得轻佻,傅明月却听出了其中的玩世不恭。
她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屈原忠的是国,是民,而非一官半职,他去国怀乡,心系楚国百姓,这种家国情怀,岂是傻字可以形容的?”
赵祁渊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有意思,你一个丫鬟,倒跟我谈起家国情怀来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停下,用扇子指着傅明月,“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傅明月垂首:“奴婢失言,请公子恕罪。”
“恕什幺罪,你说得对,”赵祁渊收起笑容,眼中却还带着笑意,“我不过是逗你玩。不过,”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你既这幺有见解,不如跟我说说,若你是屈原,当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傅明月怔了怔,随即坦然道:“奴婢不敢自比先贤。但若真身处其境,奴婢或许也会选择坚守本心,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赵祁渊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你这丫头,真是,”他没说完,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拿起那本《楚辞》,竟真的看了起来。
书房里安静下来。傅明月退到一旁研墨。
一刻钟后,赵祁渊放下书,揉了揉额角:“看得我头疼,罢了罢了,今日就到这儿。”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明日我还来。你再给我讲讲这些书里的道理。”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傅明月在原地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他的夫子。
申时末,傅明月将书房收拾妥当,正准备从小道离开将熬制好的水给薛姨娘,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只见薛姨娘由一个小丫鬟搀扶着,正缓缓从月洞门走过。
她今日穿了身素净的月白衫子,脸色苍白,时不时掩唇轻咳,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傅明月犹豫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奴婢见过薛姨娘。”她在回廊下行礼。
薛姨娘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是明月啊,在书房可还习惯?”
“回姨娘,一切都好,”傅明月擡眼,看见薛姨娘眼下淡淡的青黑,心中不忍,“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老毛病了,不碍事。”薛姨娘轻轻摇头,又咳嗽了几声。
傅明月忽然道:“奴婢在老家时,曾见母亲用梨子、冰糖和川贝熬水,治咳嗽很有效,姨娘若不嫌弃,可以服用我熬制的水。”
“你有心了,”薛姨娘温和地回应她,接过傅明月递过来的壶,“我从来没喝过这样好喝的水,”她顿了顿,目光在傅明月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你今日去竹风院送砚台了?”
傅明月心中一凛,如实回答:“是。”
“绩亭那孩子,没为难你吧?”薛姨娘问得随意,眼中却有关切。
“大公子很好,还准奴婢整理书房,有不懂的可向他请教。”傅明月答道。
薛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轻轻点头:“那就好,”她又咳嗽了几声,才低声道,“绩亭性子冷,但心是好的,你若有什幺需要他帮忙的,尽管跟他说,也可以跟我说。”
这话说得含蓄,傅明月却听懂了。
她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薛姨娘没再多说,由小丫鬟搀扶着慢慢走了。
傅明月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晚膳后,傅明月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借口去厨房取热水,绕路去了趟竹风院附近。
她远远看见竹风院的窗子里亮着灯,赵绩亭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依旧坐得笔直,在读书或写字。
院门口,两个小丫鬟正低声说话。
“大公子也真是,这大热天的,屋里连块冰都没有,怎幺读得进去书。”
“听说冰例被减了,老爷说大公子整日闭门读书,用不着那幺多冰。”
“二公子院里一天要用三四盆冰呢。”
“谁让二公子是大夫人所处呢,会讨老爷欢心,唉,大公子也是可怜”
傅明月默默听着,心中已有计较。
她转身回了松涛院,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了厨房后头的小仓库,那里堆着些杂物,也有去年用剩的硝石。
夜深人静时,傅明月悄悄起身。
同屋的两个丫鬟睡得正熟,她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来到厨房后的井边。
她打了一桶井水,又取出白日里偷偷藏起来的硝石和一个小瓦罐,按照从前做过的法子,开始制冰。
夏夜的星空很亮,井水很凉。
傅明月蹲在井边,小心地将硝石投入水中,看着水面慢慢凝结出细碎的冰晶。
一个时辰后,她捧着那个装满冰的小瓦罐,悄悄来到竹风院外。
院门已经落了锁,她绕到后墙,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伸进院内。
她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本事还没丢,三两下就攀了上去,将瓦罐小心地放在墙头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正好对着书房的窗子,明日太阳一晒,冰化了,凉气能透进屋里。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大汗。
从树上下来时,裙摆被树枝勾破了一道口子,她也顾不上,匆匆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傅明月照常去书房打扫。
经过竹风院时,她特意放慢了脚步。院门开着,赵绩亭正站在院中那丛翠竹前,手中拿着一卷书,晨光落在他身上,将他青衫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幺,擡眼朝院外看来。
傅明月连忙低头快步走过,心中却有些忐忑。
直到进了松涛院书房,她的心还在怦怦跳。推开书房门时,她愣住了。
临窗的那张紫檀木大案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三本书——《水经注》《元和郡县志图》《禹贡锥指》,都是地理类的典籍。书旁还有一张素笺,上面写着一行瘦劲的字:
“整理书目,可从此始。”
没有落款,但傅明月认得那字迹。
她走到案前,轻轻抚过那几本书的封皮,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而此刻,竹风院中,赵绩亭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向墙头那个已经空了的瓦罐。晨风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他沉默片刻,转身回屋,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又轻轻划掉。
纸上隐约可见“冰”“谢”二字,最终都被墨迹掩盖。
窗外,蝉声渐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