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被掀开的瞬间,书房里的光影似乎都静了一静。
傅明月隐在书架后的阴影里,透过书册间的缝隙望出去。
青衫男子迈步入内,身姿如松,午后的阳光追着他的衣摆,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他手中捧着几卷书,步履轻缓而沉稳,径直走向临窗的那张紫檀木大案。
傅明月悄悄打量着他。
与赵祁渊那种外放的、带着玩世不恭的俊秀不同,赵绩亭的容貌更显清隽。
眉目疏朗,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神情专注。
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气质却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倒像是已在书山墨海里浸淫了数十载的老学究。
赵绩亭并未察觉书架后有人。他将手中的书卷轻轻置于案上,俯身从案几下层取出一方砚台,又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狼毫。
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严谨的秩序感。
傅明月的目光却被他刚放下的那几卷书吸引了。
最上面一卷的封皮上,是两个清隽的楷字——《水经》。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水经注》她曾在老家的书肆里见过残本,当时只能匆匆翻阅几页,便觉其中记述山河地理的文字精妙绝伦,一直念念不忘。
而赵绩亭手中的,显然是完整的刻本。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几乎要探出书架去。
就在这时,赵绩亭忽然擡眼,目光扫过书房。
傅明月呼吸一滞,屏住气息,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他的视线在书架方向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随即垂下眼,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傅明月静静地站着,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几卷书。
约莫一刻钟后,赵绩亭搁下笔,将写好的纸笺仔细折好收进袖中,又将那几卷书整理齐整,起身欲走。
临走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书架方向,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傅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赵绩亭什幺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书房。
门帘落下,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傅明月这才从书架后走出来,长长舒了口气。
她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张紫檀木大案上,砚台里的墨还未干透,笔洗中的清水泛着微澜,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而她最在意的,是案角整整齐齐摞着的几本书。
除了《水经》,还有《禹贡锥指》《元和郡县志》,全是地理方志类的典籍。傅明月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这些书若能被仔细研读,该能打开多少她从未见过的天地。
“明月。”
秋穗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惯有的尖锐。
傅明月迅速收回手,转身面向门口。
秋穗掀帘而入,丹凤眼扫过书房,最后定格在傅明月脸上:“方才大公子来了?”
“是。”傅明月垂首应道。
“你可有打扰?”秋穗走近几步,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她身上逡巡。
“奴婢遵照姐姐吩咐,避在外间,未曾露面。”傅明月的语气平静无波。
秋穗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冷笑一声:“最好如此,大公子最厌旁人打扰他读书。”
“奴婢明白。”傅明月福了福身。
秋穗这才移开目光,走到案前,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赵绩亭留下的那几本书,眉头皱起:“大公子也真是,这些枯燥乏味的地理志书有什幺好看的。”她随手将书往案角一推,其中一卷滑落在地。
傅明月的指尖动了动,强忍着没有去捡。
“罢了,”秋穗转过身,语气忽然变得微妙,“二公子方才传话,说明日未时要来书房温书,让你好生准备,笔墨纸砚都要备齐,茶要雨前龙井,点心要桂香斋的杏仁酥和茯苓糕。”
傅明月记下,心中却升起一丝警惕。
“还有,”秋穗走到门口,回头补充,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大夫人明日辰时要来查看各院暑天的用度账册,松涛院的账目一向是我管着,但今年既然你来了,这些杂事也该学着些。明日一早,你到我院里来,把账册整理清楚。”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傅明月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账目最容易出错,也最容易做手脚。秋穗这是要给她下套了。
“是。”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开始盘算。
秋穗离开后,傅明月才蹲下身,捡起地上那卷《水经》。
她小心地拂去封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在那些古朴的字迹上流连片刻,最终将书放回案上,与其余几本整齐摞好。
窗外日影西斜,书房里的光线渐渐柔和。
傅明月开始例行打扫,动作轻缓而仔细。
擦拭书架时,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些书脊上,心中默默记下书名和位置——《昭明文选》在第三架第二层,《资治通鉴》在第五架顶层,《王右丞集》在第六架第一层。
“明月姐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傅明月转头,看见春杏探进半个脑袋,圆脸上带着笑:“可算找到你了。周嬷嬷让我来传话,说傅大娘今日不当值,让你酉时初到后角门去,她给你带了东西。”
傅明月眼睛一亮:“多谢你传话。”
春杏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满墙的书架,压低声音道:“你在这儿可好,秋穗姑娘有没有为难你?”
“尚可,”傅明月不愿多说,转移了话题,“你呢,分到哪里了?”
“我在花房帮忙,”春杏吐了吐舌头,“虽然累些,但胜在清静,对了,我听花房的婆子们说,秋穗姑娘最是记仇,你上次驳了她的面子,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你可要当心。”
傅明月点点头,心中却已有计较。
酉时初,傅明月如约来到后角门。傅母果然等在那里,手中提着一个粗布包袱。
“月儿,”傅母一见女儿,眼眶就红了,拉着她上下打量,“瘦了,二少爷院里有没有人为难你?”
“娘,我很好。”傅明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接过包袱,“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赵府的饭食可比家里丰盛多了。”
傅母这才稍稍放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塞进女儿手里:“这是娘偷偷给你留的芝麻糖,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在府里若是受了委屈,就吃一块,心里甜些。”
傅明月握着那包还带着母亲体温的糖,鼻尖忽然一酸。
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压下去,笑道:“娘最疼我了。”
“还有这个,”傅母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支半旧的毛笔和一方磨得发亮的墨锭,“娘知道你爱读书,这些或许用得上。”
“娘。”
“收好,”傅母握住女儿的手,粗糙的掌心温热,“娘帮不了你什幺,只是月儿,万事小心,书可以读,但命更要紧。”
“我知道。”傅明月重重点头,将笔和墨仔细收进怀中。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角门值守的婆子开始催促,傅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傅明月抱着包袱回到丫鬟房,同屋的另外两个丫鬟已经睡下。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换洗的衣裳,还有一小瓶面脂,是母亲自己调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她将衣裳叠好,又将那支笔和墨锭藏在最底层,这才躺下。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窗纸洒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傅明月睁着眼,怎幺也睡不着。
果然,次日辰时初,傅明月刚到秋穗所住的厢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哎呀,”秋穗的惊呼随之响起,“这可怎幺好。”
傅明月掀帘而入,只见秋穗站在案前,地上散落着瓷片和一摊水渍。
一个青瓷笔洗摔碎了,旁边还有几本账册,边角已被水浸湿。
“明月,你来得正好,”秋穗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我方才不小心碰倒了笔洗,水把账册都浸湿了,今日大夫人要来查账,这可如何是好?”
傅明月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和水渍,又看向秋穗手中那几本半湿的账册,心中了然。
这出戏演得实在不算高明,笔洗碎片散落的位置过于整齐,水渍蔓延的形状也太过刻意。
但戏既然开场了,她这个配角也得配合着唱下去。
“姐姐莫急,”傅明月上前,蹲下身开始收拾碎片,“账册湿了,烘干便是。”
“烘干?”秋穗蹙眉,“即便烘干了,字迹也会晕开,到时大夫人看了,定会怪罪我打理账目不经心。”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傅明月身上,语气忽然缓和,“不过若是有人愿意替我重抄一遍,赶在大夫人来之前完成,或许还能补救。”
傅明月擡起眼:“姐姐的意思是。”
“你既识字,字迹想必也工整,”秋穗将湿账册递到她面前,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是松涛院今年上半年的用度账册,共三十六页。现在辰时初,大夫人巳时正过来,你有一个时辰。若是抄得好,这次便算你将功补过,若是抄不好。”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抄得好,是秋穗“宽宏大量”;抄不好,便是傅明月办事不力,弄湿了账册还想遮掩。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傅明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一个时辰抄三十六页,怕是来不及,况且账目繁杂,若有一丝错漏,岂不是更糟?”
“那你的意思是,就让大夫人看到这湿淋淋的账册?”秋穗脸色一沉。
“自然不是,”傅明月站起身,走到案前,仔细看了看那几本湿账册,“姐姐,这些账册浸湿的程度不同。最上面这两本只是边角沾湿,中间内容完好,只需将湿页小心揭开,夹在干纸中吸去水分,再压平即可。最下面这本浸得最深,但恰好是去年同期的旧账,大夫人今日要查的是今年用度,这本本就不必呈上。”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将账册分开,取来干净的宣纸,将湿页一一夹好,又用镇纸压平。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三本账册已被妥善处理。
秋穗怔住了。她没想到傅明月不仅识字,还如此镇定机敏,一眼就看出破绽,那本浸得最深的,确实是她故意放的旧账。
“至于重抄,”傅明月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着秋穗,“若姐姐实在不放心,我可先抄录最重要的几页总账。一个时辰虽紧,但只抄总账的话,应当来得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秋穗台阶下,又点明了重点,真正要紧的是总账,细目账册即便有些水渍,大夫人也未必会细究。
秋穗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总账在第二本第三页至第八页,你现在就抄。”
“是。”傅明月走到一旁的小案前,铺纸研墨。
秋穗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傅明月身上。
她倒要看看,这个新来的丫鬟是真有几分本事,还是只会耍嘴皮子。
傅明月提笔蘸墨,落笔的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背
脊挺直,手腕悬稳,笔下字迹清秀工整,虽是楷书,却带着一股行云流水的劲道。
她抄得极快,却不见匆忙,偶尔瞥一眼原账,便继续书写,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秋穗的茶杯停在唇边,眼中闪过惊异。
不到半个时辰,六页总账已抄录完毕。
傅明月放下笔,将抄好的账页吹干墨迹,双手呈给秋穗:“姐姐请看。”
秋穗接过,一页页翻看。字迹工整清晰,数字准确无误,甚至连原账上几个模糊的墨点,她都细心地用朱笔在一旁做了标注。
这样的细致,这样的效率,绝非寻常丫鬟能做到。
“你以前学过记账?”秋穗擡头,目光复杂。
“家中父亲曾教过一些。”傅明月轻描淡写地带过。
实际上,父亲生前是村里的塾师,不仅教她读书识字,也教过简单的账目核算。
秋穗沉默片刻,将账册收起:“做得不错,今日之事,我会记着。”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记着她的好,还是记着她的碍事。
傅明月也不深究,只福身道:“多谢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