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滩,夜色总是被霓虹与烟雨切割得支离破碎。
百乐门的歌女还在唱着软糯的《夜上海》,法租界梧桐大道上的车灯却已连成了流动的河。
这是一座不夜城,也是一座吃人的城。
比起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老城区的一条深巷里,此刻却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雨滂沱,雨点像是无数颗冰冷的弹珠,狠狠砸在青石板路上。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抛锚在巷口,车灯勉强照亮了前方几个穿着短衫、流里流气的男人。
「秦小姐,别费劲了。」
领头的混混手里把玩着一把剔骨刀,刀锋在昏暗的雨幕中闪着寒光。
「兄弟们只是想请大小姐去喝杯茶,您这身娇肉贵的,若是伤着了那张脸,我们可赔不起。」
秦婉莹缩在车后座的角落里。
她今日穿了一身象牙白的蕾丝洋装,那是从法兰西刚运来的高级货,此刻裙摆却沾上了泥点。
她紧紧抓着手中的珍珠手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司机老王早就被打晕拖到了路边,生死不知。
秦婉莹今年才十九岁,是被秦家老爷子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间富贵花」。
她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场面,也不过是商会晚宴上那些名媛们为了抢一件旗袍而互相讥讽。
哪里见过这种真刀真枪的阵仗?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但身为秦家的大小姐,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骄矜让她不愿示弱。
她颤抖着按下车窗的一条缝,声音虽然发虚,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我是秦商会长的女儿。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头发,我爹会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哈!秦爷确实厉害。」
混混头目嗤笑一声,猛地一脚踹在车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今晚过后,若是有了照片在我们手里,我看秦爷还怎么硬气!」
说着,他挥了挥手,「兄弟们,把人拖出来!」
几个男人发出猥琐的笑声,伸手就要去拉车门。
秦婉莹吓得尖叫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
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穿透了嘈杂的雨声,清晰地响起。
那是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沉稳,优雅,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混混头目的动作一顿,猛地回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话音未落,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巷口的阴影处,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长风衣,手里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夜风卷起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雨幕太大,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见一头如墨般的长卷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风中轻轻晃动。
「放开她。」
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却像是玉石撞击冰面,凉得透骨。
「哟,来个英雄救美的?」
混混头目恼羞成怒,挥着刀就冲了过去,「找死!」
秦婉莹透过车窗的缝隙,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她想喊那个人快跑。
这群流氓手里可是有刀的!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彻底忘记了呼吸。
那个黑衣女人站在原地,连伞都没有收。
就在刀尖即将刺中她的瞬间,她微微侧身。
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那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猛地擡起,精准地踹在混混头目的膝盖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头目,整个人横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像一滩烂泥般滑落。
剩下的几个混混愣住了。
「一起上!」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黑衣女人依旧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从风衣口袋里抽了出来。
她的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那是一双极美的手,此刻却成了收割的镰刀。
没有花哨的招式。
只有最极致的暴力美学。
侧踢、擒拿、过肩摔。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到了极点,连雨水似乎都避开了她的周身。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哀嚎的人。
从头到尾,那个女人的风衣甚至没有沾上一滴血。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个女人,静静地站在雨中,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拭着刚才碰过混混衣服的指尖。
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秦婉莹看呆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车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拉开。
秦婉莹下意识地擡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让人呼吸一滞的脸。
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双眸狭长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清冷,又藏着几分斯文败类的危险气质。
那张脸生得极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与墨色的长发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小姐。」
女人微微俯身,将那把黑伞向车门处倾斜,遮住了漫天的风雨。
那股淡淡的冷冽木质香气,瞬间包裹了秦婉莹。
「受伤了吗?」
女人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
秦婉莹怔怔地看着她,忘了回答。
她看见了女人颈侧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看见了金丝眼镜边垂落的碎发,也看见了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凉薄的眼睛。
这一眼,便是万年。
所谓的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像是心里那头乱撞的小鹿,终于找到了它的森林。
「没……没有。」
秦婉莹回过神,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声音软糯得像是一掐就能出水的蜜桃。
她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裙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多……多谢你救了我。」
女人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言。
她转身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司机老王,眉头微蹙。
「你的司机受伤了,这附近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秦婉莹求之不得。
「好!麻烦你了!」
她答应得太快,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
半小时后。
秦公馆灯火通明。
秦家上下一片大乱,听说大小姐遇险,秦老爷子急得差点掀了桌子。
当那辆黑色的轿车驶入公馆大门时,秦婉莹并没有立刻下车。
她转过头,那双水润的杏眼紧紧盯着身旁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正准备推门下车,闻言动作一顿。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沈映棠。」
「沈、映、棠……」
秦婉莹在舌尖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
海棠花吗?
可她觉得,这个人不像海棠。
像雪,像刃,像长在悬崖边最危险的那株草药。
沈映棠下了车,将钥匙交给赶来的管家,转身便要离开。
风衣的衣角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等等!」
秦婉莹提起裙摆追了几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背影。
沈映棠停下脚步,回过头。
雨已经停了。
秦婉莹站在辉煌的灯火下,整个人精致得像个洋娃娃,那是用金钱和宠爱堆砌出来的高傲。
她指着沈映棠,对着匆匆赶出来的父亲,大声说道:
「爹!」
「我要她!」
秦老爷子愣住了。
沈映棠也愣了一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秦婉莹擡起下巴,虽然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里却燃烧着势在必得的火焰。
那是秦家大小姐特有的任性与执着。
她动用了自己十九年来最大的特权,指着那个刚刚救了她一命的危险女人,宣布了自己的所有权:
「我要她做我的贴身经理。」
「从今天起,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沈映棠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骄纵又明艳的小姐,金丝眼镜下的眸子微微瞇起。
良久。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这朵温室里的玫瑰,似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巧。
有点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