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由于陆景川临时飞往纽约处理一个紧急的IPO项目,苏羽菲意外地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假释期”。
尽管那个名为“Asset M”的软体还在后台运行,但只要还在上海,只要体温和心率数据没有剧烈波动,她就能拥有几个小时的表面自由。
她去了西岸美术馆。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只是想找个不需要说话的地方发呆。
“你也觉得这幅画的构图很压抑,对吗?”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苏羽菲转过头。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一块并不是很昂贵但很有品味的机械表。他的五官干净柔和,带着一股书卷气,眼神里没有陆家嘴常见的狼性和算计,只有纯粹的欣赏。
苏羽菲认得他。陈墨,竞对公司“远景资本”新晋的最年轻MD(董事总经理),以前在行业峰会上见过一面。
“陈总?”苏羽菲下意识地换上了职业假笑,“好巧。”
“在这里就别叫陈总了。”陈墨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像初夏的阳光,没有一点攻击性,“叫我陈墨就好。我看你在这幅《笼中鸟》面前站了十分钟,以为你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苏羽菲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的是《笼中鸟》吗?她甚至没注意画的名字,只是觉得画里那只被金线缠绕的鸟,眼神像极了镜子里的自己。
“没什么见解,”苏羽菲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觉得画师的笔触很细腻。”
“细腻,但残忍。”陈墨双手插口袋,看着画,“艺术家总喜欢把束缚美化成保护。但笼子就是笼子,哪怕是金子做的,也不过是让鸟死得更体面一点罢了。”
苏羽菲猛地擡头看着他。这番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维持的平静。
“如果不介意的话,”陈墨转过身,向她发出邀请,语气礼貌且绅士,“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在那里聊这幅画,也许比站在这里更有感觉?”
苏羽菲本能地想要拒绝。她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条该死的项链,手机还在包里像定时炸弹一样监控着她。和竞争对手私下接触,在陆景川的规则里是大忌。
但看着陈墨那双清澈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好。”
……
咖啡馆在江边,露天的位置,风很大,但阳光很好。
“一杯热可可,半糖。给她的一杯拿铁,要低因的,奶泡打厚一点。”陈墨熟练地点单,然后看向苏羽菲,“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目前有青影,最近没睡好?低因咖啡对心脏负担小一点。”
苏羽菲愣住了。
在陆景川身边,她喝的永远是黑咖啡。因为陆景川说,咖啡因能让人保持清醒和狼性,奶和糖是弱者的安慰剂。
这是第一次,有人注意到她“没睡好”,并且体贴地帮她做了选择——不是为了效率,而是为了她的健康。
“谢谢。”苏羽菲捧着那杯温热的拿铁,厚厚的奶泡沾在唇边,带来久违的甜腻香气。
那天下午,他们没有聊宏观经济,没有聊一级市场的估值模型,也没有聊任何人脉八卦。陈墨和她聊他在英国留学的趣事,聊他养的一只名叫“皮特”的金毛,聊他最近在学做饭却差点炸了厨房。
这些琐碎的、毫无“价值”的话题,却让苏羽菲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发现自己竟然能笑出来了。不是那种对着镜子练习过的职业假笑,而是因为陈墨模仿金毛闯祸时的表情,发自内心的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陈墨突然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苏羽菲,你应该多笑笑。在陆家嘴,大家都戴着面具,但我能感觉到,你的面具下面,是一个很有趣的灵魂。”
苏羽菲的笑僵在脸上。
有趣?不,她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正在腐烂。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陈墨看了看表。
“不用了,我自己叫车。”苏羽菲慌乱地站起身。
“那……能不能陪我走一段?前面有个夜市,我想去买个葱油饼。”陈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投行’,但我真的很馋这一口。”
葱油饼。
那是昨晚被她扔进垃圾桶的关东煮的同类。是陆景川口中的“垃圾”。
“好。”苏羽菲听见自己说。
夜市喧嚣,烟火气弥漫。陈墨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葱油饼,递给苏羽菲一个。没有精致的餐盘,只有吸满油渍的牛皮纸袋。
苏羽菲咬了一口。面皮酥脆,葱香四溢,热油烫得她舌尖发麻,却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是人的味道。
“小心烫。”陈墨自然地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嘴角的一点碎屑。
他的手指干燥、温暖,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珍宝,而不是在进行某种带有性意味的挑逗。
苏羽菲像触电一样往后缩了一下。
陈墨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自然地收回,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冒犯了。”
“没……没事。”
苏羽菲低下头,心脏狂跳。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那种正常的、平等的尊重。
陆景川碰她,是在鉴定资产;李晓婉碰她,是在调教宠物。只有陈墨,是在碰一个女人,一个他有好感的、平等的女人。
这种久违的“被当成人看”的感觉,像毒药一样迅速蔓延。
临别时,陈墨站在路灯下,光影拉长了他的身影。
“苏羽菲,”他叫住了准备上车的她,“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可能有点唐突。但是,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环境让你透不过气……你可以回头看看。我也许不是最好的避风港,但我至少能保证,在我这里,你可以随时打开窗户呼吸。”
他看穿了她的窒息。
苏羽菲逃也是地钻进了计程车。
车窗升起,隔绝了陈墨关切的目光。苏羽菲靠在椅背上,手颤抖着伸进领口,握住了那条冰冷的锁骨链。
原本它是某种秘密的勋章,是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
但在刚刚那个充满了葱油饼香味和温暖笑容的晚上,在这条项链的对比下,那个所谓的“上流社会”显得如此狰狞可怖。
此时此刻,那枚没有锁孔的金属扣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它不再是荣耀。
它是耻辱。
苏羽菲用力拽了一下项链,勒得脖子生疼,但那特殊的材质纹丝不动。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滴在手背上,烫得吓人。
她想要那杯半糖的热可可,想要那个会帮她擦嘴角的男人,想要那种不需要汇报体温的生活。
可是,钥匙在陆景川手里。
她已经被锁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