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渊的自卑,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
他曾远远地,看过那个闪闪发光的卫菀。
而他自己是家中的次子,是那不能被提起、见不得光的存在。
随着年岁渐长,哥哥邱子城离他越来越远。
一个,是邱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一个,是母亲与亲弟弟留下的孽根。
所有人都围着邱子城转,包括他自己也是。
但邱蒲嵩并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放纵他。
恰恰相反——他被要求证明,自己“有存在的价值”,他自己也很真争气。
于是,他没有玩乐的时间,课程一项接一项地堆叠上来,密不透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才能勉强喘一口气。
他没有真正的朋友。
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过过家家的记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被迫接触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知识。
他的心智,被迫早熟。
久而久之,连邱蒲嵩都察觉到了不对。
于是停掉了他一部分课程,试图把他拉回“正常”的童年,让他去接触同龄人的生活,希望他能像个孩子。
邱子城、邱子渊都病了,深受亲生母亲过大的影响。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他遇见了卫菀。
其实,邱子渊早就听过这个名字。
甚至,远远地见过她。
邱家与卫家、沈家,早年便有生意往来。
父亲去谈合作时,管家便顺道带着他,让他接触同龄人的世界。
那时候,所有大人、孩子都喜欢卫家。
或者说是喜欢那个年代的卫家。
那还是卫家在本城声势正盛、几乎能与邱蒲嵩分庭抗礼的时期。
沈家当时来了两个小孩,沈御庭以及沈御安。
卫父严谨清廉,做事一板一眼;卫母温顺得体,待人从不失分寸。
而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卫菀漂亮得很安静。
不是张扬的美,也不是让人心生侵略欲的艳,而是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舒服、安心的那种漂亮。
她明明也没比其他孩子大多少,却总会把口袋里的糖一股脑儿全掏出来,分给所有人,一颗不留给自己。
不爱哭,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自己哄着自己。
圆圆小小的一团,还冒着鼻涕泡,真的是个糯米团子。
其实他也只见过卫菀几次。
第一次,是她和人追逐时不小心摔倒在地。
她显然吓坏了,却又不敢哭出声,像只受惊的小老鼠,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擡手用力抹着眼睛,一把眼泪和鼻涕一并擦掉。
他站在她身后的树荫里,没有出声。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忽然自己哄起自己来,声音又凶又软。
“小菀不哭!”
“都是大老鼠绊倒小菀!”
“踩死你!”
话说完,她像是被自己逗回了勇气,拍拍粉色小裙子,转身就跑,头也不回。
树荫里,他愣了两秒,随即失笑,他很久没有大笑了。
那一刻,他忽然记住了这个名字。
“卫菀…小菀…”
又有一次,他们年纪都比较大了,卫菀曾问:“子城,你弟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邱子城淡淡地回:“没有,他本来就不太说话。”
但只有邱子渊自己知道,他是不敢说话。
他太自卑了。
他记得很清楚,哥哥送他的一个徽章弄丢时,他急得眼眶通红,却倔强得不敢哭出声。
是卫菀蹲下来陪他一起找的,还轻轻拍了拍他僵硬的肩。
“别哭啊。”她说。
那是他儿时最温暖的一刻,像被光照到的阴影。
但她是卫家的掌上明珠,又怎幺会轮得到他去碰?只有哥哥还有像沈御庭这样身份的小孩才有资格碰触的。
那时的他连靠近都不敢,只能在哥哥跟她说话时,悄悄低着头,把情绪都藏进琥珀色的眼睛里。
而卫菀永远不知道......邱子渊后来选择学医,一半是因为长年崇拜的哥哥,另一半……则是因为那天帮他捡徽章、笑得温柔的她。
她不知道,也看不见,最后还嫁给唐斌峰,她的婚礼上,邱子渊刚好有事无法到场,但他也不敢到场,他不想看到卫菀嫁给他以外的人。
“小菀……”
他把她放在心底,从儿时到成人,都没有变过。
本城的冬天一向冷得刺骨。
他向来厌恶冬天。
可若是每年冬日,都能看到卫菀,也很好。
圣诞节时,家里总会热闹许多。
她和姐姐姜升、沈家女儿沈御安站在一起,三个小女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声在屋子里来回打转。
就连一向淡漠的邱子城,在那样的时刻,神情也会柔软几分,像个真正的人。
所以……冷就冷吧。
邱子渊几乎是本能地喜欢上这样的女孩。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也是最后一次。
长大后,父亲要他出国,他便去了。
离开那座不属于他的城市,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这一走,便是六七年,再未回国。
他错过了卫菀的那六七年。
一直到在美国遇见嫂子林书知,解开与哥哥的心结,他终于回来,那个眼里带着光的卫菀,已经要不见了,沈御安也因一场意外过世,三姐妹永远无法聚在一块。
如今,她站在他面前。
脸颊因为方才混乱的回忆微微泛红,神情脆弱得让人心口发紧。
“世间最毒的,是有缘却无份。”邱子渊看着卫菀,低声开口。
懂那种明明靠得很近,却始终走不到一起的距离。
她表面看起来过得安稳,可真正陪着她走过的,从来不是谁,而是一年又一年,沉默叠加的年轮。
是唐斌峰吗,他不知道。
把所有心事认真封存,密密麻麻的,是她勉强撑住自己的自尊。
她也曾幻想过永恒,只是,好像从来没有人,愿意陪她把这出戏演完。
“小菀,不哭。”他的声音落得很低,却很稳。
像是跨过了许多年,终于站在她面前。
当年的我没能护住你,现在换我来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