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晋王府。

“秉儿,你此行途中可多与杨清往来。”

“他是张去尘的参军,熟知军务,又是崔授的人,若能笼络到他,对我们大有裨益。”

“......是。”元秉略微迟疑,才道:“孩儿安插在宋王府的眼线送来消息,元清近日勤学不辍,交接朝臣,前两日还在府中设宴,杨清也在场。爹,您说崔授会不会......心向元清?”

元秉将元清视作仇人。

他虽没有多属意崔谨,但是求婚被拒之耻长悬于心,而向他拒婚的崔谨,最后竟嫁给了元清。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于是明里暗里派人监视宋王府,伺机寻到元清把柄,好使绊子。

还有那个崔谨,无识人之明的荡妇!认不清谁才是真英雄,早晚有一天......哼哼。

“元清......”元渭低头摩挲腰间的玉佩,半晌后,“得想办法试他一番。”

元秉闻言大喜,“爹您不必忧心,我早有准备。”

“哦?”

......

元清收到一张请柬,邀他到曲江赴宴,落款为靖远侯的三公子李既白。

他与此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但是对其印象不错。

几年前冬狩,元清于追赶猎物途中迷路,正是李既白救的他。

曲江,一艘小船顺流而逝。

崔授端坐舱内,他对面是御史中丞韦玄。

崔授将一份奏折推到韦玄面前,示意他打开。

韦玄拿起奏折,狐疑看看崔授,不知这老狐狸又有何图谋,“行道兄,这是......”

!!!

韦玄扫了一眼奏折内容,面色剧变,惊骇万分。

“弹劾你的奏本。”崔授面无表情道。

“荒唐!荒唐至极!”

“此折特意绕过你御史台,递到了门下省。”

韦玄疑惑道:“既是递往门下,应该到裴愿处,行道兄又如何得之。”

崔授笑而不语,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还能如何,当然是坏男人身为中书省的长官犹不满足,架空了左相侍中,连门下省也尽在他掌握。

“公度兄,令郎谢世已有三载,何不做主将他的遗孀再嫁出去,免得招惹难听的风言丑闻。”

某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站在不怎幺干的湿岸上轻飘飘对人家的事指指点点。

韦玄修长手指紧紧捏住杯盏,松了紧,紧了又松,只见他面容惨白,凄凉笑道:“兄不若劝我披发入山,就此归隐。”

情之一事,磨煞人也。

崔授目光抛向岸边,却瞥见元清策马路过,正向不远处的画舫而去。

他吩咐外面:“跟上去。”

“是。”隐约声音传来,紧接着船身一轻。

元清进入画舫,中间一女子正在演奏琵琶,技艺出神入化。

他站在门口听了片刻,目光在场中逡巡,打量在场的都有谁。

李既白过来迎候,眼底藏着讶异,其实他没想到元清真会来。

他回身扫了一眼楼上,不知是否该带元清上去。

正犹疑间,楼上传来一声呼喊,“既白!为何还不上来?速请贵人来此!”

“就来就来!”李既白同样呼喊回答,随即对元清笑道:“大家仰慕殿下,等不及地要见您,殿下快请。”

仰慕?

受不受旁人青眼元清一清二楚,他心中察觉一丝不对劲,却被李既白和两个随从热情簇拥向楼梯。

立场如此,抱歉了,李既白心中默念愧疚。

席间各种明枪暗箭,试探层出不穷。

元清只谈论闲娱琐事、坊间传闻,对时局朝政闭口不谈,一问三不知。

众人眼底的奚落不屑,他尽收眼底,默默隐忍,有些后悔前来赴宴。

前面的都接住了,却没接住元秉设下的美色试探。

席上的熏香之中混有催情香,以酒为媒作引,不到两刻钟,元清便情欲暴涨,血液沸腾。

再加上他在床笫间极少得到满足,长期压抑之下,便与身边一女子滚入隔间,有了夫妻之实。

什幺样的美人计需要直接下药?美人的效用体现在何处?

全因元秉挟私报复,手段下作罢了。

他刻意挑选了长安最下贱的九流歌妓,贩夫走卒皆可骑,以此羞辱元清,也为羞辱崔谨。

你不是清白如许,雪魄冰心吗?

你的丈夫却与最下贱的娼妓同席共枕,而你和这娼妓共同侍奉同一个男人。

你也下贱,娼妇!

向渡在暗中目睹一切,回去到崔授耳畔低语几声。

崔授勃然大怒,废物竖子!

他心里已经气得面目全非,表面却仍旧渊沉莫测,以公务繁忙为由向韦玄道别。

崔授带人到画舫捉奸,看似平淡的目光扫过与宴众人。

作为武勋之后的权贵李既白默默缩首,竟不敢与之对视。

崔授没有为难与元清共枕的女子,命人送走了她,带元清去了别处。

连下半身都管不住,废物!

不是喜欢纵欲,喜欢睡妓子,老子让你睡个够。

崔授命人寻来三个风尘女子,下了药,将她们和元清关在一处。

淫靡声响此起彼伏,一刻钟的功夫断续两三回。

端坐于隔壁的崔授轻蔑又烦躁地摔开茶盏。

废物!没用的废物!

床帏间都这般不中用,如何伺候得好他的谨儿?

一想到元清与宝贝行夫妻之事时,可能都没有让她尽情尽欢,崔授怒火更甚,妒火更甚。

可恨元清夺占了她清白身子,竟然都伺候不好她。

转念一想,崔授觉得自己这个“男妾”更有用了。

此番过后,元清元气大损,甚至卧病几日。

此事崔谨听来觉得字字刺耳,心头很不舒服,觉得父亲行事太过专横。

但是又不想因此与他有龃龉,于是默默吞声,想找合适的机会劝说。

元清没脸见崔谨,对岳父亦是有怨有愧。

面对元清的回避,崔谨缄默处之,待他与素日无异,仿佛从未将那事放在心上。

没过两日,又生事端。

素檀的亲人寻上门来,请求见她一面。

崔谨唤来临舟,问他:“爹爹将素檀安排去了何处?”

“......属下不知。”

崔谨秀眉紧蹙,一拍桌案,喝问:“说!”

“......城西,乱葬岗。”

崔谨闻言心弦崩摧,脸色一白,险些昏死过去。

她端起茶盏想抿一口平静心绪,可拿盏的手却不停颤抖,直将杯盏抖落碰地。

清脆声响,茶盏应声破裂,碎瓷片乱飞,溅起划伤崔谨手腕。

临舟单膝跪地:“属下该死。”

崔谨张嘴欲说话,可半天都发不出声,她努力将字词挤出喉咙,她听到自己颤声问:“那......宋王那些侍妾......宛童......都......都......”

“......属下,属下该死!”

“不......不......你不该死,你们都不该死,我才该死。”崔谨木然说道。

她天真地以为他的“处理”,便是将她们安排到其他地方,没想到......

他杀人......他为她杀人......他杀了不止一人......

崔谨浑身颤抖觳觫,觉得他可怕无比。

夜,胜业坊,崔府。

崔谨站在父亲书房门口,单薄身影仿佛随时被风雪吹折。

崔授端坐于书案后,烛影摇晃,昏暗灯光在他身后投出巨大黑影。

他被黑影笼罩吞噬,与黑暗融为一体。

崔授余光瞥见门口之人,本要出言呵斥。

擡眸看清是她,沉郁神色瞬时变得宠溺温柔,忙起身迈步,将宝贝紧紧搂入怀中。

他将冰凉小手揣入怀里暖着,在她脸颊轻轻啄吻一下,柔声道:“几时来的?晚饭用过不曾?”

然后回想起他自己好像没顾上用晚饭,温柔亲昵地问她:“谨宝陪爹爹用晚饭,好不好?”

崔谨仰头看他。

他身量极高,崔谨将将够到他肩膀,若他不低头,崔谨很难看到他的脸。

正如此时,她仰头只能看到冷峻完美的下颌。

她将手放到他胸前,手心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不知手下这颗仁恕之心究竟是何时变冷的,它分明曾经那般热烈。

崔授低头轻吻她发顶,手捉住胸前的素手把玩交缠,问道:“发生了何事?还是宝宝想爹爹了?”

崔谨仿佛手上缠绕毒蛇般急忙缩手,眼前那双修长白净的大手瞬息变红。

红得仿佛刚从血里抽出来,上面还流动着黏稠血液,她好像都能闻到血的腥臭。

崔谨突然用力推开他,急忙后退数步,似是喃喃自语般说道:

“你杀人是因为我吗?我......你为何要生我呢,我好像带给你的除了痛苦和折磨,就是满手的血腥和浑身的罪孽了,你为何要生我,我......我不该存在,不该存在。”

崔授惊慌失措,欲上前重新抱她,她却频繁后退,根本不让他靠近。

“谨宝,乖,过来爹爹怀里。”

“你没有不该存在,你是爹爹的命,你是我所生,爹爹却是因你而活。”

“爹爹杀的皆非好人,她们要害你,今日她们害你失败,明朝还会再去害别人。”

崔谨怔怔流泪,哭声反驳:“可元清那几个侍妾,安分守己,根本没想害我。”

“觊觎不该觊觎之物,就该死。”他言语冰冷。

哪怕元清此人,崔授根本不愿承认是她夫君,也不想她要,但是依旧是她的!

哪怕元清往后只能和她有夫妻之名,再无夫妻之实,那也是她的!

只要是她的所有物,他便不容旁人染指半分。

“那你呢?”崔谨声音轻到接近无声,“你所觊觎的,又是什幺?”

崔授恼羞成怒,咬牙切齿恨声道:“我早就该死了,就在我对绝不该动心之人动心那刻,就该被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崔谨闻言一阵失神,被“我该被‘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刺痛,伤心到痛哭流涕。

他大步靠近,趁其不备一把将她捞回怀中,低头狠吻她的嘴。

“你想过吗谨儿,若下毒那人成功,你......我呢?我怎幺办?你让爹爹如何?你让我变成孤魂野鬼游荡人间,只为四处觅你一缕芳魂吗?”

崔授落泪,声音低哑。

冰凉泪水落到崔谨眼中,和她的泪汇流而下。

“还有那个宛童,她既懂医理,又敢算计监视你,我焉能留她?”

“至于其他人,若能飞上枝头,定会恨不得将你践踏成尘泥,你这般脾性,如何争得过?”

“我不争,是因为我从来不需要争。”崔谨看着他,泪水横流,“我最想要的,与生俱来就有,我何须再同别人相争?”

“我不想你杀人,不想你满手血腥,我要你光风霁月,要你清正孤直。”

“......”

崔授神色复杂,沉默不语,半晌后才缓声道:“光风霁月,清正孤直,是你心中的我?”

崔谨想了想,点头。

“可惜了,我不是。”他连声轻笑,笑意酸涩发苦,“你看错人了,谨儿。”

“......”这回换崔谨沉默。

他是对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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