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业

回城马车碾过苏南城略显冷清的青石板路,轮声辘辘。车帘缝隙间漏入的微光,在庾窈素白的裙裾上投下晃动的、苍白的光斑。她依旧侧着头,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祭拜时的哀恸虽缓缓平息,却在心口还留着深沉的、咸涩余味的空旷。

裴嵇端坐于车厢另一侧,他未发一言,视线却如无形的网,始终笼罩着庾窈单薄的侧影。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凝滞,她今日的眼泪像投入死水的石子,一圈圈荡开令人窒息的涟漪。他指骨微微收拢,又强迫自己松开,方才坟茔旁那几乎失控的、想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冲动,此刻仍在血脉深处隐隐灼烧。

“爷”书青的声音此时地从车辕处传来,带着一丝犹豫最终选择开口提醒着裴嵇要办的正事,道:“前面……就到苏锦记了,它如今就是苏南最大的绸缎铺子。”

裴嵇假扮的身份其实半真半假,不怕有心人查,可若不想让人看出端倪,他自然是要按原先的说辞,扮成一个真正南下采购丝绸的商客,必定是要去光顾苏南的绸缎铺子的。

朱雀街口,马车缓缓停下,裴嵇正想要不嘱咐人送庾窈回客栈休息,她却已收回了哀思要随他一起,裴嵇便扶着她一同下马车。

当庾窈落地她看到熟悉的街景,还有那铺子时她纤瘦的脊背瞬间绷紧,目光骤然聚焦,投向那楼阁和牌匾。

这是一座气派轩昂的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朱漆彩绘,崭新的“苏锦记绸缎庄”金漆匾额在晨光下刺目地闪耀着,几乎灼痛人的眼睛。人流在它气派的大门前进进出出,伙计高亢的吆喝声隐约可闻,一派喧嚣鼎盛。

可庾窈看到的,却是在这虚假的繁华之下,另一幅早已褪色的画卷——那曾经属于父亲的“云锦记”。父亲庾文正亲手书写的匾额,墨迹飘逸俊朗,仿佛还悬在门楣之上;记忆中铺子里永远弥漫着的那股独特气息,是上等丝绸特有的温润光泽氤氲着淡淡馨香;柜台后,父亲温厚含笑的身影,耐心招呼着熟客,指尖拂过锦缎时那份专注与热爱,历历在目……

曾经“云锦记”是父亲半生的心血,是庾家曾屹立苏南商界的荣光之一,更是她少时温暖的之所。多少次,她牵着母亲的手,提着精心备好的食盒穿过喧闹的街巷来到这里,看着父亲匆匆扒几口饭又投入忙碌。她曾踮着脚帮忙整理布匹,也曾学着父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拂去丝绸上的浮尘……这里寄存着她无忧岁月里最温煦的光影。如今,这一切变成他人的崭新牌匾,也仿佛宣告着她父亲旧日的心血早已彻底湮灭。

“认得这绸缎庄?”裴嵇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与失神,低沉平缓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明显的情绪,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庾窈浑身一颤,猛地低下头,视线仓皇逃离那灼痛眼球的匾额。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又涩又痛。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才轻飘得如同一声叹息:“……这里,曾是家父……旧业。”

裴嵇略有一丝诧异,他知道她家祖上曾经是苏南首富,可庾家的首富头衔应在她父亲上一辈就已没落没了,却不曾想她父亲曾经还经营过一个如此大的绸缎庄,如今他借口光顾,倒也是巧的出奇。他并没有过多再问,只是沉沉地吐出一个字:“走。”那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随即又补了一句,目光锐利地扫向那气派的门楣,“便陪我一同再去看看。”

步入楼阁内,眼前景象与庾窈记忆瞬间割裂。绸缎庄内一派繁忙喧嚣,各色锦缎绫罗在明亮的晨光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伙计们依旧手脚麻利地穿梭其间,高声应和着衣着光鲜的客人。然而,布匹摆放的位置、货架的陈设、甚至空气里浮动的那股混合了脂粉与崭新染料的气味……     一切都早已面目全非,她已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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