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澜是座不干净的城市。山城，群山环绕，气压常年偏低，连雨也带着腐叶味。春夏交替的四月，雾气贴着地面游走，像野狗探路。灯光穿不过它，声音也会被吞。
教学楼五层的天台锁坏了很多年，校工懒得修，学校也懒得管。夜里十点，晚自习最后一节，没人会上来。
时之序坐在栏杆上，左脚踩着内侧横梁，右腿自然垂下，像一只折好的纸鹤，一半悬空，一半沾着尘土。她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风把衣角卷起来，露出腰线和压在腿上的一个笔记本。
她写得很慢，像在谋杀每一个字。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有人在栏杆外的露台。
她没回头，手指在纸上顿了一秒，继续写下一个字。
几秒后，脚步声落地，那人喘了两口气，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先来一步，行动顿了一下。
“……靠。”一个低哑的声音在雾里咕哝了一句，吐出一口烟。
时之序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笔记本，终于擡头。她的眼睛冷淡、漠然，仿佛没有感知惊讶的能力。
她看见了他。
江燧，七班，传说里的混账少年，逃课、打架、进派出所次数比参加早操还多，浑身是风雨雾。
现在正是晚自习，校门没有打开的理由，所以大概是从围墙那头翻进来的——他校服半湿，裤腿上有道裂口，额发贴着额头。
他嘴里还咬着一支燃烧的烟，眼神却更加像着了火。明明是后来者，开口却像主场东道主：
“你谁？”
那女孩身形纤瘦，皮肤冷白，头发散着，眼神却极稳。那是一种不属于同龄人的冷静。
时之序没答。
她看了他两秒，忽然问了一句：“你想跳吗？”
江燧眯起眼，嘴角那支烟歪了一点。
“……你说什幺？”
“你站的位置，脚一滑就下去了。”她朝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如果你想跳，我可以让开。”
江燧轻笑了一声，把烟取下来：“你以为我想死？”
“我不以为。”她慢悠悠站起来，落在露台上，补了一句，“只是看你脸色太差了。”
“你是不是有点病？”他语气有点冷。
她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怕疯子。” 她的脖颈线干净，锁骨若隐若现，神色轻松得像和他是旧相识，“何况你看起来没到那份上。”
江燧的表情像被什幺轻轻扯了一下。他把烟甩掉，踢进天台角落的水坑里，哧一声灭掉了。
“你是几班的？”他问。
“不重要。”
“你不怕我？”他又问一遍，像是确认，又像是在对抗某种幻觉。
她偏头，认真地打量他。他脸上的湿气在雾里未干，眼尾微红，鼻梁削直，嘴角和下巴有被锐物划伤的血迹。
“你不吓人。”她说，“只是有点脏。”
江燧气笑了。那种不真心、呲着牙的笑。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幺吗？”
“知道。”她语气还是轻的，“我说你不干净——不是身体，是气味。身上的味道太重了。”
“味道？”他走近，低下头就能贴到她的肩。
她没有躲，只是看着他。
江燧忽然意识到她不柔弱，她不像其他女生会回避目光、掩饰身体，而是正面迎上来，用那双眼睛像钩子一样把人勾住。
“血和烟味。”她顿了顿，像在对一只试图咬她的狗轻声说教，“太明显了。”
江燧忽然收了笑意，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被绕进她的对话逻辑里。
他直起身，站在她对面，低头盯着她。那是一种带压迫感的目光，不光是威胁，更像在认识一件认知之外的事物。
“你有点意思。”他说。
“我知道。”她说得很快，“但你最好别跳。今晚雾太大，我不想报警。”
他又笑了，这次带了点真意。
风灌进来，天台门被吹得砸在门框上，“砰”地响了一声。
她绕过他，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你抽烟的地方选得太差了，下次别站我上风口。”
“我没站。”他声音低哑，像一根冷掉的火柴，“是你没躲。”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弯起嘴角：“我没必要躲。”
说完，她消失在门口那一团浓雾里。
江燧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眼天台门，然后摸出打火机，点起叼在嘴里的新烟。
他不太明白，自己不过心里闪过一丝念头，她怎幺就看出来，他那一刻想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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