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背的皮肤和头发都浸透了阳光的热意,变得暖烘烘的时候,奥哈拉一季度一次的考古发现汇总报告会议也即将临近尾声。
从四海和伟大航路归来,齐聚奥哈拉的学者们开始离开座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自由地发表言论,分享手头进行的课题,这是学术交流难得的好机会,几乎无人离场——但凡对历史感点兴趣的人都不会想错过。
有太多人在讲话,图书馆的空气变得既热闹又浑浊。女孩努力竖起耳朵,竭力想要听清其中的某些交谈,只是这确实超出了目前的能力范围。
她的听力还没敏锐到能具体分辨出哪个人在说什幺,不过以目前的情况——女孩瞥眼平坦的胸口,就这幺下去也不现实:他们都穿着衣服,而为了方便在树上行动,唯一一套衣物被她脱下叠好收在树洞里。
没法加入底下热火朝天的讨论,她也不失落,今天会上的收获已经超出预期。她一点点把推出洞口的头发拉回通风窗,预备倒退出去再爬回树冠。
树上很安静,除了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她有大把时间可以用于阅读——告别睡眠的好处之一。她极力把双腿屈到胸口,膝盖抵住锁骨,弓腰缩成一团的女孩后脑勺紧紧贴上树壁,柔顺的发丝减少摩擦。
慢慢呼气,挤干净肺叶的空气,接着屏住呼吸,吸住小腹,手脚并用调转方向。细巧的女孩在窗道狭窄的空间里动作,犹如一只纤瘦的节肢动物。
她顺利地旋转一圈,然后仰面躺下,蜷缩的双腿得以舒展。奥哈拉的全知树是一株生来树芯中空的大树,内部构造也很特别,卧在发丝里的女孩静静注视面前距离不到三公分的树干,观察露出的层层年轮。
疏松的浅色春材和致密的深色秋材构成一个生长轮,代表温暖湿润季节的宽轮和干旱寒冷的窄轮规律交替,向上看不到尾,向下看不到头。不算中空部分,全知树的年轮宽度也比她整个人还长不少,粗略一算它至少上百岁了。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家伙,她翻身爬向通风窗口,不远处椭圆形的出口正染上夕阳的余晖,天空呈现迷人的桔红色和灰蓝色,微风柔柔地吹进,拂过她的脸和手臂。
她钻出通风窗,靠坐在窄长的平台上,屈起一条腿抱住,眺望远方。明亮的太阳缓缓温柔沉入深色的汪洋,遥远高深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像片平坦的沙滩,在光线的层层涂抹下变得格外缤纷动人。
近处海面上细细的白色浪线向奥哈拉围拢,低柔的潮汐声浮在岛屿和树林的上空,像不知疲倦的母亲轻声哼唱助眠的摇篮曲。
今晚大概会是一个好天气。她托腮欣赏了一会日落时分的景致,深邃的海面之下,夜色冉冉升上天空,将黯淡下去的烈日柔情万种地拥入怀中。
无论是在树梢上还是在树荫下,这个伟大的、无与伦比的、壮烈的时刻总能轻易打开心门——自然面前无人能敌。
女孩扭过上身,举高双手牢牢抠进粗糙的树皮,仰头看向树冠。现在她得徒手爬到那里,有一定的难度和风险,不过值得一试。
她没有低头,而是保持仰望。
手指和手臂同时发力,背肌收缩绷紧,重心从狭窄的窗板上滑落。双脚悬空,没有别的借力点,女孩仅靠上肢的力量便把自己挂在了树上,像只不起眼的小虫子。
她尽量贴紧树干,感受到更多的风。流动的空气里热意和凉气互相拉锯,白日和黑夜正在缓慢交割领地。女孩徐徐呼吸适应外头的气温,随后开始攀爬。
她的动作不快,不急于登顶,更注重安全和稳定。粉色的头发从通风窗里被一点点拖带出来,沉入夕阳的余晖。风灵巧地勾动发丝,于是随风摇晃的长发如同海水,荡起迷离的光彩。
小蜗牛稳定地爬到树枝上,没有注意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斑斓黏液。
丛生的枝杈和叶片宽容地遮蔽瘦小的身影,一直进到摇曳的树影深处,紧张的手臂和身躯才放松力气。她拉上沉甸甸的头发,盘放在周围,静静眺望叶隙间跳动的碎光。
太阳落入无边无际的大海,海中升起深蓝色的夜幕,无声铺展在辽阔的高天。深沉的暗色托出一捧细碎闪烁的星和一轮柔和的银白弯月。
夜晚到来。恬淡的光辉洒向世界,习习冷风织出比纱还要轻的梦。海水夜以继日地抚摸岛滩的回响乘着夜色潜入树荫,大海的喃喃静到触手可及。
女孩眼睛看着缓缓变化的阴影,心里想着“妮可·欧尔比雅”和“关于欧帕西西岛上出土的古比伦文明祈雨献祭仪式现场佐证克摩尔王朝时期以祭品更迭为标志的神权与王权的斗争的可行性”。
她收拾整理会议笔记,注明日期,同其他书籍一起放在小黑屋里。前半夜就这样悄悄过去,寒气逐步向浓密的树荫内部侵袭,这会她终于觉得皮肤上升腾起一点冷意,起身带上借阅的大部头,轻巧踩过分叉迷宫般的树枝。
细小的“吡嚓”一路升到树顶,褪去白日里的炫目和耀眼,黑暗里叶片上流动薄薄一层月光,好像星星落了下来。
坐好把书放在膝盖上,这里的光足够照亮纸面上的字,虽然有点冷,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者说,现在她更倾向偏高或偏低一些的温度,大脑可以更加明确地感知“热”和“冷”这两种概念。依旧自如活动的手指翻过一页——只要不影响和妨碍活动能力,“舒适”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事物,恐怕不再那幺要紧。
时间要用在刀刃上。安静的、不会有人想起的夜晚比热闹的、时不时会被提到的白天更加珍贵。
远在马林梵多的“父母”应该不会在梦里想起奥哈拉求学的“大女儿”,运气好的话,他们会想起“小儿子”在七水之都当船工学徒,为有朝一日造出不会让人晕船的船而努力。
运气不好的话……她翻过一面,无声叹气,就会梦见被强盗闯进家里的那一天了。
冥冥中大海上一定存在某种无法解释的客观存在,就好比“命运”,“希望”,“未来”。她低头继续翻阅,月光下的文字像一条条流动的水流,海中的洋流总能把人送到他本该要去的地方。
她把这对奄奄一息的夫妇拖到门口,不抱希望地等待救援,两张不同的面孔上是同样无法承受心碎而失去一切情绪的麻木——求生的意志已然丧失殆尽,转而期待起死亡带来的解脱。
……夜晚不光适合阅读,也适合回忆。
她合上书,捏住书脊。
十分遗憾,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死。她弯腰查看两人的瞳孔和呼吸,眼神涣散、呼吸微弱的女人脸上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想要说些什幺”的表情。
这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双目中爆发出不容忽视的光芒,落入绝境的女性展现出无比顽强的、远远超过男人的力量的韧性与刚强。
她附身贴近,轻声询问:“你想说什幺?”
“求求你……”
她看到女人的眼珠在眼眶里艰难地转动,视线努力向下,也就是家门的方向看去。
“我知道了。”女孩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复。
此时此刻,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心脏,像是协议达成,初步建立起某种特殊的联系。
母亲的嘴唇无力却又满足地闭上了,深凹的眼窝里慢慢溢出透明的泪水。
卑微仰视着的女孩平静的面容轻微地动了动,接着便转身离去。她走进小木屋,跨过地上翻倒的桌椅和花瓶,迈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卧室的门开着,深红的血泊从里面漫出。
女人的心声太过响亮,以致于耳朵产生了幻觉般的嗡鸣。
她拎起床单,轻轻盖在大睁的眼和伤口上——尚未凝固的血液很快洇透薄薄的布料。
女孩左右看看,来到窗边,摘下溅上血点的窗帘,在心里说:我听见了,你不要哭。再坚持一下,会有人来的。
不,海军不会来的。因为我们交不起天上金,所以海军不会保护我们。
女人强忍哽咽,透出无限的悲哀。
谢谢你,小姑娘,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快点逃吧。趁他们没回来以前,赶紧逃到安全的地方去。离这不远有一个港口,你去那儿兴许会碰上过路的商船。
谢谢,不过没关系。记下刚刚听见的新鲜名词,女孩冷静伸手从膝盖和脖子下绕过,抱起变得冰冷沉重的男孩,避开半凝的血泊。
请问铲子放哪?
后院种着含苞的植株,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迎来开放的时节。翻开松软的土壤,她挖出一个浅坑,被床单和窗帘简单包裹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睡在花丛间。
告知女人这件事后,得到了仿佛永远无法停止的道谢。
出人意料的是,女人口中不会来的海军居然来了。
躲进林子前,她在心里对女人说:不要说我在这里。带上你的丈夫,跟他们走吧,去开始新的生活。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了解自己,理清头绪,之后才能同世界和其他人建立联系。从水里醒来,一无所知的感觉不太妙。
之后她又适当修改几次这位名叫“朵莉”的女人的部分记忆,让这段糟糕的经历变得容易接受。
出于报答,女人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和身份:她的大女儿——莉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