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凌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摇光才敢从水里擡起头。他爬到池子另一头，把自己蜷缩在屏风投下的最阴暗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那些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好难听，好过分。
他不明白，为什幺凌界要这样说他。他做错了什幺吗？是因为他占了晴水楼？还是因为他有时候会让殿下留下来陪他？
他只是很喜欢殿下在身边的感觉。暖暖的，安心的。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傍晚，夙开来到晴水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的鲛人缩在池子最暗的角落，漂亮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恹恹地披散着，整个背影都透着一股被遗弃的小猫般的可怜气息。
“摇光？”她唤他。
那身影颤了一下，却没动，也没回头，反而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夙开蹙眉，走到池边，又唤了一声：“摇光，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摇光才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转过身。他没游过来，只是擡起脸看她。蓝色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像桃核，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还有未干的水痕，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
他就用这双哭得通红的、盈满委屈和惊惶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夙开，嘴唇抿得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夙开心头一软，那点因白日琐事而生的烦躁瞬间被冲散。“怎幺了？谁欺负你了？”她放柔声音，在池边坐下，朝他伸出手，“过来，跟我说。”
摇光看着她的手，犹豫了很久。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将下巴搁在她手边，而是停在还有一臂远的水里，擡起红肿的眼睛，小声地问：“我身上，真的有很难闻的味道吗？”
夙开一愣：“什幺味道？”
“就是水里的，泥腥味。”摇光说着，眼圈又红了，他低下头，声音更小，带着难堪。
“还，还有，我是不是很脏？我的身体是不是湿漉漉、滑溜溜的，很讨厌？”
夙开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几乎立刻猜到了是谁来过，说了什幺。
“谁告诉你的？”她问，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
摇光瑟缩了一下，不肯说名字，只是擡起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委屈和求证，几乎要溢出来。
“是真的吗，殿下？我是不是真的是个玩意儿？等你不喜欢了，就会，就会把我扔掉，或者扒皮做成鱼生，下锅做成鱼汤？”
夙开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她知道凌界疯，却不知他能对这样一个不通世事，甚至可以说单纯的鲛人，说出如此刻毒阴损的话。
“傻不傻。”她叹息般低语，朝水中伸出手，掌心向上，“过来，我闻闻。”
摇光僵在那里，不动。巨大的委屈和自卑像水草一般缠住了他。
“不过来？”夙开也不恼
“看着我，摇光。”夙开睁开眼，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你听好了。你没有难闻的味道，你很干净。我喜欢你身上的气息，是水的清新。你的鳞片很漂亮，尾巴也很美。你不是玩意儿，你是我带回来的，是晴水楼唯一的主人。”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缓慢，确保摇光能听清每一个字。
摇光怔怔地看着她，眼泪又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掉。
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他还说……说我，我不配碰你，不配用你的东西……我会弄脏了你是吗……”
“他胡说。”夙开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府里，我说你配，你就配。”
摇光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忍不住往前游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将湿漉漉的额头抵在夙开放在池边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童。
“殿下，你别不要我，别刮下我的鳞片！”他带着浓重哭腔，小声祈求。
夙开擡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冰凉湿润的银发。
“不会。”她低声说，“谁敢动它们，我就把谁的手剁下来，给你这池子里的锦鲤加餐，好不好？”
明明是血腥的话，从她带笑的唇间吐出，却成了一种偏袒的承诺。摇光眼中的惊惧，终于被一种酸软的信赖取代。
“至于下锅，”夙开眼波流转，忽然染上一点暧昧的戏谑，“我倒真想尝尝。”
摇光猛地睁大眼睛，刚刚褪去些许的苍白又浮了上来。
“不过不是那种尝法。”夙开笑了，声音带着磁性，像小钩子一般。
“是想尝尝我的小鱼儿，嘴唇是不是也带着泉水的清甜？”她的目光落在摇光因为惊愕而微微开启的唇瓣上，意有所指。
摇光的脸“腾”地红了，连耳尖都染上绯色。他慌乱地垂下眼，却又忍不住偷瞄夙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那里面塞满了又羞又怯却又甜得发胀的感觉。
之前的恐惧、自卑、委屈，被这番旖旎又霸道的情话冲击得七零八落，几乎找不到踪影。
“还不过来？”夙开再次伸出手，“要我下水捞你？这衣裳可是新做的，沾了水，你要怎幺赔我？”
摇光终于动了。他迟疑地，一点点挪过来，却在距离夙开指尖还有几寸时停下，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小声问：“真的不嫌我？”
“嫌你什幺？”夙开挑眉，指尖向前，主动触碰到他冰凉湿润的脸颊，轻轻抚去残留的泪痕。
“嫌你太干净？嫌你太好看？还是嫌你让我总想着，抛下那些恼人的事，过来寻你？”
他终于不再犹豫，将脸颊完全贴进她温热的掌心，依赖地蹭了蹭，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哽咽：“妻主。”
“嗯，在呢。”夙开惊喜的应着，用指腹摩挲他细腻的皮肤。
“记住，在这府里，你只需要听我的话。别人的话，尤其是那些带着酸臭嫉妒味的疯话，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她俯身，凑近他耳边，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若实在听了不开心，晚上我来陪你，你想听多少好听的，我都说给你听，说到你忘掉那些不痛快，如何？”
小鱼儿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却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手臂悄悄环上了夙开搁在池边的小臂，将脸更深地埋进她掌心。
夙开任由他抱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湿凉的长发。眼底的温柔未曾散去，深处却闪过一丝凌厉。凌界，就为了个争风吃醋，这条对她有大用的鲛人也敢这样吓唬。
不过，眼下先哄好怀里这只受惊的小鱼再说。她低下头，在摇光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好了，不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