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点·四

罗飞虎的生意经终于随着皮卡驶入修车行所在的那条窄巷而告一段落。他停稳车,指着里面那辆被擦得锃亮的摩托:“喏,庆哥,你的老伙计,给你拾掇得跟新的一样。”

葛正庆推门下车,跨上了自己的摩托,冰冷的坐垫,熟悉的金属触感,将他从刚才那种黏稠的思绪里彻底拔了出来,他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这声音远比罗飞虎的唠叨要实在得多,他轰了两下油门,对同样下车的罗飞虎说道:“谢了,虎子,这下方便了。”

“跟我还客气啥啊庆哥,”罗飞虎付了修车费,摆摆手,像是终于完成一件大事“让我也骑一下呗,我好久没骑过摩托了。”

葛正庆擡腿从车上下来,把车钥匙拔了抛过去,说道:“小心点开,可别摔了。”罗飞虎笑着抖了抖钥匙,搓着手过来,将手包交给葛正庆暂时保管:“我骑几圈就回来,你等等我啊。”

葛正庆点点头,看着罗飞虎骑着他的摩托掉头离开,然后走出修车行,走到了皮卡车的旁边,将半个身子靠在了车头上,凝望着巷子里狭窄的天空又点了支烟,尼古丁重新冲入肺腑,带来一种虚假的镇静,他开始思考现实的事情:从明天开始,他就是康健足浴城的一个厨子,那里会成为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他需要的是谨慎,是融入,是不起眼。

至于秋麦——那个水产市场里的姑娘,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她像远处的一点星火,让飞蛾明知道危险,却依旧痴痴地被她吸引走。葛正庆重复不断地告诫自己,他可以做一只傻傻的飞蛾,近距离地观赏那点美丽的星火,洞悉她的耀眼,把她当作在这座陌生小城里一个仅供自己赏玩的秘密,他可以围着她肆意飞舞,但绝不能让坏情绪烧着他的翅膀,影响他心思上的清明。

整理好心情,他随手翻开罗飞虎的手包,指尖拨开每个夹层查看,几张红色的人民币单独放在一层,五十元二十元十元面额的跟硬币放在第二层,然后依次往外的夹层里分别是身份证、银行卡、信用卡、购物卡,最外层透明壳里展示着一张罗飞虎和崔秀娟的合照。

许是恋爱期间拍的,照片里罗飞虎还保留着当初离开坊县时的一点青涩,但穿搭造型大不一样,他那头染成了棕黄色的头发整个烫过,鬓角两侧剪得短,尾端留长了搭在脖子上,上身最外面套着件棕色灯芯绒厚夹克,里面是白底蓝纹的花衬衫,内搭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笑得恨不得把门牙飞出来,一对大耳朵冻得通红。站在他身旁的秀娟那时还未发福,穿着红蓝条纹格呢子大衣的身子苗条纤细,脖子上围着枣红色的手打围巾,颜色和她头顶的发箍相得益彰,在围巾的上沿处隐约可见一小瓣涂得鲜红的嘴唇,衬得她露在外面的那半张脸更是白皙。

他过得是不错。葛正庆兴致缺缺地看了几眼,合上手包,刚好这时罗飞虎也骑着摩托车折返了回来,他那头褪去了华丽,只剩下自然颜色和形状的黑发本来服服帖帖地保持着中分造型,骑车跑了几圈后已经被路上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了,朝着脑后胡乱支棱着,他兴奋地拔掉车钥匙下车:“还得是二轮敞篷开着过瘾。”他打开车门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把小梳子,对着后视镜认真梳理了几下刘海:“难怪庆哥你一直是短发,这长发吹得也太厉害了。”葛正庆走向摩托车,摸了把还带着热度的坐垫,皱了皱眉,掰起镜子看向自己的脸,拨弄了几下额顶斜刺出来的头发:“都是图个方便,头发太长干活容易戳眼睛,脏了洗起来也麻烦。”

他把手包还给罗飞虎,二人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在罗飞虎家里,做饭的人一直是他,葛正庆对这点倒是不意外,按罗飞虎本人的说法,秀娟是典型的从小被家里宠到大的蒲渠女人,出嫁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婚后虽学着操持起家务,但在做饭这件事上始终缺了点天赋和耐心,再加上她工作忙,平日里一旦空闲下来,比起研究一道菜里要加多少油盐酱醋,她更愿意钻研一场牌局能碰几次,罗飞虎乐得伺候她,也享受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最后端出几盘热菜时秀娟那点不吝啬的夸奖。

“翅根、土豆、干豆腐……猪肝、菠菜……齐了!”

外面的日头已经西斜,显得菜市场里的光线微微发蓝,罗飞虎把袋子数得哗哗响,葛正庆那边则正相反,他安安静静地对照着清单检查看还有没有什幺要买的,转过手腕看了下时间,说道:“娟儿快下班了,你该去接她了吧?回家还要做饭呢。”罗飞虎刚从干货店顺手抓了一小把瓜子,还没嗑,闻言同样看了下手表,忙把手往口袋里一揣:“对对对对,怎幺都这个点了!那我先走了啊庆哥,你慢慢买!”

葛正庆目送罗飞虎拎着袋子大步流星地走远,将写着清单的纸张撕碎扔进了下水沟,转头朝水产市场走去。

鱼档的老板老板娘外出跟别的摊主聊闲天去了,秋麦坐在店里的小板凳上换鞋,将雨靴推到台子下和杂物并排放好,穿上了自己的鞋子,一双帆布鞋的鞋带脏兮兮的,记忆里好像每次鞋带都脏得最快,一定是经常在它松散时路过水洼,把鞋带踩到了鞋底,让它被地上的脏水浸泡了个完全,如今时日已久,污渍早就顽固地沁了进去,她换过鞋带,可没过几天就又会变成这样,春禾后来直接拿别针给她把鞋带扎到了一起,说你糊里糊涂的,这样弄吧,省得三天两头换鞋带。这次不知道又是怎幺弄脏的了。

她伸直两条纤细的小腿,翘起脚尖端详了一下,歪着身子去够杂物堆里的旧刷子,在鱼池里蘸湿了,弯下腰去刷鞋头和侧面凝固的块状脏污,憋着劲刷了半天,喘着气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比刚才干净了一点点,她便用手舀水淋在刷子上,然后甩了甩,把刷子放回了原处。她再次低下头,掰开鞋子侧面开胶处看了看开裂的程度,想起早晨出门前还提醒过自己要买一瓶502胶水,她打算一会儿下班去买菜的时候顺便买了。

秋麦托起腮帮子,眼睛瞥向一旁红色水桶里的鱼,里面是她买下来留给那个姓葛的男人的江鲜。他来得还是迟了点,很多饭店都以江鲜为特色菜品,采购的人得了风声就席卷而来,还有大一点的城市里的饭店,负责人图便宜会专门到县里来订鱼,连着几天水产区都人满为患,运送的货车一趟趟开出去又开回来,最后秋麦花钱留下了一条小鱼和一条大鱼,大的她昨天带回家炖给了春禾,这条小的给葛正庆,如果他今天依旧不来,鱼大抵也活不到他来的时候了。

秋麦把裤腿刷了下去,盖住磕出淤青的小腿,撑着膝盖站起来,捏着拳头用力敲了敲酸涩的后颈,她拿起自己的小挎包准备下班,正要挎到肩上去,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虚假的咳嗽声,还有她的名字。

“小秋麦。”

秋麦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转过身看去,对上了来者平和的视线。葛正庆见她看向自己,登时弯起眉眼露齿一笑,朝她招了招手:“我来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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