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孤星仗剑洗旧恨,素手传灯续妙音

江捷走后,顾妙灵和小七暂时留在了标王府,一起处理江捷的后事。

顾妙灵开始学琅越话。她学得很快,还拉着小七一起学。但小七这几天一直闹情绪,整日不见人影,到了饭点才肯露个头,吃完饭又匆匆跑掉。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暴雨将至。

顾妙灵正在院中整理药材,忽见一道灰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门口。

是天枢。

他有长着一张清俊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难以测度。

顾妙灵看了一眼四周,小七照例不知躲在何处。她没有多言,起身将天枢引至偏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天枢没有喝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此间事了,你们打算去哪里?”

顾妙灵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平淡:“也许留在潦森。大宸……我不想回去了。”

天枢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让小七继续跟着你吧。”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窗外的风声。

天枢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要去永州。”

顾妙灵手一抖,茶水溅出几滴。她猛地擡头,眼中满是震惊:“你——”

韩王正在永州起兵造反,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时隔十三年,我也没想到还会有报仇的机会。”天枢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北方,“当年的庚申逆案,我李家满门抄斩,你顾家流放千里,皆因奸佞当道。如今韩王起兵清君侧,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看向顾妙灵,“顾氏被冤的仇,我会帮你一起报。还有……”

“永业城城东的谢家二公子,我会帮你杀了他。”

顾妙灵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个人,那个曾经花言巧语欺骗她、夺走她一切、最后为了抵债将她卖入妓院的混蛋。那个她曾日夜诅咒却无力报复的梦魇。

良久,她低下头:“多谢。”

“不必言谢。”天枢站起身,“韩王那边,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回来。小七就暂时有劳你了。”

顾妙灵默默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去报仇,不是去送死。

他有牵挂,自然会惜命。

天枢看了看四周,忽然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小七有话要讲。”

顾妙灵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她在?”

天枢点头。

顾妙灵没有多问,起身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天枢一人。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梁和角落,声音平静:“小七,过来。”

房内毫无动静,只有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你要让我来找你吗?”

话音刚落,窗户发出一声轻响。

一道粉色的身影翻窗而入。小七贴着墙根站着,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全身紧绷。

天枢看着她,慢慢道:“我刚刚和她说的,你听见了。”

“没有。”小七立刻反驳,声音尖锐而急促。

天枢向前迈了一步:“你听见了。”

小七尖叫一声,身体死死贴着墙壁,退无可退:“我没有!你别过来!”

天枢在她五步之外止步。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中突地一阵刺痛。

“你不用怕我。”他轻声说。

小七只是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天枢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安抚她,却被她颤抖的声音阻止:“你别过来……求你……”

天枢脚步一顿。他看着妹妹,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也是最怕他的人。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搂进了怀里。

怀里的躯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天枢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你原来的名字是李庆宁,是蓝田李氏的女儿。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小七在他怀里拼命摇头,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不是……我不是……”

“你是。我知道你能听明白。”

天枢将她强行按在怀中,不让她逃离,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湿意。

“我是李文渊……”

他说出了那个十多年没说过的名字,那个属于阳光下的、干净的名字。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继续说道:“是你的……亲哥哥。”

小七用力推他,却没推动。她哭喊着:“你不是……你是天枢贪狼!”

李文渊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温柔的笑:“你记得吗?‘小七’这个名字,也是你小时候我叫你的。”

七星楼里,所有人都叫她摇光,只有天枢,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角落里,偶尔会叫她一声“小七”。

但在她七岁那年,在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了。

小七的哭声一滞。

那些被恐惧和血腥掩埋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唤醒。

“我不记得了……”她哭着大喊,声音里却透着无助,“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说了……”

李文渊强行捧起她的脸,看着那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他伸出粗糙的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生疏却无比轻柔。

“我知道你恨我怕我……可是在这之前,你是我抱大的。”

他看着她,认真地许诺:“我们已经离开七星楼了,哥哥会保护你,你不用再害怕我。”

小七看着他,看着那双曾经让她恐惧的眼睛里此刻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她的哭泣过了很久才渐渐止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李文渊松开手,替她整理好凌乱的发丝。

“我要走了。”他说。

他往她手心里强行塞了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成的小兔子。

那是在小七还是李庆宁的时候、养过一只小小的白兔。

“等我回来。”

他要去大宸,去那个即将天翻地覆的战场,去为他们的家族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他再次看了小七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小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口。

良久,她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被擦干眼泪的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从未有过的温度。

门外,李文渊与守在那里的顾妙灵对视一眼。

他的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对顾妙灵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身离开了标王府。

顾妙灵再次推门进屋的时候,小七正抱着膝盖坐在床脚,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顾妙灵心中一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牵过她冰凉的手。

“过几天,我们也要离开了。”顾妙灵轻声说道,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小七转过头看她,眼神迷茫:“她死了,我们去哪里?”

以前,她是跟着宋还旌的命令走;后来,她是跟着江捷走。现在,她茫无方向。

顾妙灵淡淡一笑,手轻轻握在颈上挂着的树叶制成的展翅青鸟上,“天地辽阔,何处不可去?”

听到这话,小七眼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一行眼泪,顺着脸颊砸在顾妙灵的手背上。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声音细碎。

顾妙灵心中一酸,伸手轻轻抱住她单薄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很难过……”

只说了这一句,她自己也哽咽难言,接下去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七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突然闷声说道:“我很想吃她做的花糕……可是她死了。”

顾妙灵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只要你想吃,她一定会做给你吃,是不是?”

小七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顾妙灵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极温柔的笑容。

“那就好。”顾妙灵轻声说,“只要你还记着她,记得那个味道,她就没有真正死去。”

她站起身,牵起小七的手,紧紧握住,“走吧,我们一起去做。她教过我。”

小七握紧了那只小兔子,悄悄塞进了怀里。

那里,还有一只树叶做成的山虎。

————————

大宸,永州前线。

李文渊没想到会在韩王的中军大帐外,再次见到宋还旌。

那个男人没有穿甲胄,只是披着一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袍,提着剑,像个幽灵一样穿过那些对他既敬畏又恐惧的叛军士兵。

就在白日,青石坡一役,宋还旌率领的大宸军队明明已经击溃了韩王的主力。然而就在当晚,他孤身入营。次日拂晓,那个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命令便传遍了三军——永州守军后撤三十里。

那条通往永业城皇宫的官道,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向韩王敞开了门户。

李文渊站在阴影里,看着宋还旌从他面前经过。

那个响水山中的故人,如今失去一臂,面容却依旧沉着冷静,甚至比那时更加波澜不惊。

他不确定宋还旌没有认出他,或者说,他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映不出任何人影。

李文渊收回目光。

在擦拭剑锋的空闲时刻,在那些充满血腥味的长夜里,李文渊常常会独自走到高处,看着南方的方向。

那里山峦重叠,云雾缭绕。

正是潦森所在。

————————

潦森,乡野之间。

顾妙灵没有留在平江城,而是当了个行脚大夫,行走在江捷曾经的故土上。

在潦森,她的医术算不上精湛,但她很认真地在学,学大宸人的医术,也学琅越人的医术。

她有着很长的时间去学。

小七跟在她身边。

她又恢复了那副上蹿下跳、见什幺都新奇的性子。她会帮顾妙灵采药,虽然经常采错,更多的是在山野里追着野兔子跑半天。

只是,每当她们路过茶肆,或者遇到从北方逃难来的商旅时,小七总是会凑过去。

她装作在看热闹,或是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草编蚂蚱,耳朵却在偷听那些关于韩王和大宸战事的消息。

然后,在晚饭时,她会貌似不经意地跟顾妙灵提起:“哎,听说那个韩王又打胜仗了。”

或者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毫不在意地问:“那个韩王……是不是快赢了呀?”

“快了。”顾妙灵总是这样回答,“打完了,人就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从春末到夏至,再到山林染上金黄。

又是一年秋风起,顾妙灵和小七暂住在一处山脚下的茅屋里。

小七已经睡下了,呼吸均匀。顾妙灵还在灯下整理着明日要用的药材。

笃、笃、笃。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很有节奏,不急不缓。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起身,走到门边,拔开了门栓。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的衣衫有些破旧,沾染着北方的尘土和霜露,那张清俊的脸上多了几道细微的伤痕,眼神却比从前更加沉稳、平和。

她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路,然后指了指里屋那扇半掩的房门。

那是小七的房间。

顾妙灵站在门口,看着那扇门重新合上。

她转过身,看向院中晒着的草药。

秋风习习,四下静寂,明月旷照。

【第三卷   完】

作者的话

我心中顾妙灵对江捷的歌,音乐剧人一定明白我为什幺选这首,强烈推荐去听,非常契合两人:《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Your   Story》

But   when   you're   gone

Who   remembers   your   name?

Who   keeps   your   flame?

Who   tells   your   story?

(当你离去,谁还记得你的名字?谁传承你的薪火?谁来讲述你的故事?)

……

I   ask   myself,   "What   would   you   do   if   you   had   more—TIME"

The   Lord,   in   his   kindness

He   gives   me   what   you   always   wanted

He   gives   me   more—TIME

(我问自己,“若你拥有更多——时间,你会做些什幺?”上苍仁慈,祂赐予了我你一直渴望之物。祂给了我更多的——时间。)

……

And   when   my   time   is   up

Have   I   done   enough?

Will   they   tell   your   story?

Oh,   I   can't   wait   to   see   you   again

It's   only   a   matter   of—TIME......

(当我也迎来终结的时候,我所做的,是否已足够?世人是否会传颂你的故事?噢,我迫不及待想再见到你。那不过是——时间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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