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的喧嚣声浪一阵阵传来,慕容庭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宾客周旋敬酒,心下却早已飞向了那红烛高照的新房。待他终于得以脱身,踏着廊下渐深的夜色走向新房时,夜风微凉,吹散了他眉宇间的酒意。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试图让那因酒意和期盼而躁动的心潮平复下来。
然而,所有的准备都在他推开那扇贴着双喜字的房门时,瞬间土崩瓦解。
满目喜庆的红绸映入眼帘,跳跃的烛光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楚玉锦穿着一身繁复华美的嫁衣,层层叠叠的绯色罗裙如云霞铺陈,金丝银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一方绣着鸳鸯的红盖头,将她的容颜与他的视线隔绝开来。
慕容庭的心跳骤然失序,如擂鼓一下重过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忽然觉得唇舌一阵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缓步走近,向来握剑沉稳、足以劈山断浪的手,在触碰到那柔软盖头边缘时,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方红绸掀起。
盖头下,是一张令他心魂动容的容颜。
烛光在楚玉锦清澈的眼底跳跃,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他看得心魂俱震,一时竟忘了言语。
楚玉锦却在他怔神的片刻蹙起了秀眉,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抱怨:“你怎幺这幺久才来?我身上都坐僵了。”
她分明是在抱怨,字句里透着不耐,可听在慕容庭耳中,却总觉得悦耳动听。
他耐心地温声解释道:“前头宾客敬酒,耽误些时间,让你久等了。”
楚玉锦眨了眨眼,面上掠过一丝讶异。她本以为他会如往常般与她斗上几句嘴,没想到他今日竟这般……退让。她正暗自嘀咕,便听慕容庭又道:“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等等!”楚玉锦擡手制止,指了指自己头上那顶缀满珍珠宝石、流苏摇曳的沉重凤冠,苦着脸道,“先把这个卸下来,我戴了一天,脖子都快断了。”
慕容庭:“让我来吧。”
他走到她身后,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象征身份与束缚的凤冠从她发间取下。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眉头微蹙,他将其轻轻放在一旁妆台上,回身看着她,指尖拂过她微微被压红的额角,语带怜惜:“辛苦你了。”
楚玉锦擡起眼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是转性了?对我说这幺多好话。”
慕容庭闻言,几乎要磨碎后槽牙。新婚之夜,他的妻子竟如此不解风情。
交杯酒的仪式简单而郑重。合卺酒液入喉,带着微辣的暖意。酒杯刚放下,楚玉锦便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嘟囔道:“困了,睡觉。”
说着,竟自顾自地开始解那繁复嫁衣的盘扣,动作利落地褪去外层华服,只着中衣,便飞快地钻进了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内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却偏要强装镇定,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瞄着他。
慕容庭心中了然。他什幺也没说,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吉服外袍,吹熄了桌上跳跃的红烛,只留墙角一盏光线昏黄柔和的落地宫灯。他在床沿外侧躺下,与她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侧身相对,轻声问道:“你今天很早起的?”
察觉到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楚玉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侧过身面对他,抱怨道:“是呀,天没亮我娘就把我叫起来了。依云和阿雯,还有我娘,三个人围着我摆弄。”
慕容庭低声道:“我今天也早得很。”
他隐瞒了真相——其实是昨晚根本彻夜未眠,甚至在半夜心神不宁时,还忍不住偷偷去她闺阁外站了许久,直到听见内里均匀的呼吸声才悄然离开。
楚玉锦扁了扁嘴,目光落在他搭在屏风上的婚服上:“我看你的婚服也简单得很嘛,没有绣什幺金线珍珠。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件可重了,而且还好几层!阿雯帮我穿的时候,费了好些力气呢。”
慕容庭不禁失笑,逗她:“也没见你脱的时候费什幺力气。”
“嫁衣都是难穿但是好脱的呢!”楚玉锦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试了好几身都是这样。”
慕容庭想到嫁衣坊背后那些隐秘的、为了方便新郎解开的巧妙设计,唇角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是这番用心,今夜显然是派不上用场了。新娘子自己利落地解决了。
楚玉锦在被褥里不安分地转了转身子,蹙眉道:“慕容庭,你的床太硬了。”
她很小的时候亲昵地叫他“庭庭”,后来他稍大些觉得羞赧,不许她叫,她便改口叫“容容”,再后来,他连“容容”也觉得过于亲昵稚气,她便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庭”。今夜,按礼她本该改口称他“夫君”的,但慕容庭心情极好,一点也不想在此刻纠正她。
他依言起身:“我去给你多拿两床软褥垫上。”
楚玉锦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打了个哈欠,带着浓浓的睡意道:“不用了,麻烦。”她顿了顿,又疑惑地丈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嘀咕道,“你的床和我家里的一样大,是怎幺能睡两个人的?”
她的床、慕容庭的床、她父母的床规制确实相同,若是恩爱夫妻相拥而眠自然宽敞,可眼下她与慕容庭之间,简直还能再塞下一个人,自然显得逼仄。
她很是认真地建议:“你该买个更大点的床。”
慕容庭暗自咬牙,心道买大一点好让你睡得离我更远吗?面上却不动声色,重新躺下,淡淡道:“我觉得这尺寸挺好,不小。”
楚玉锦也无所谓,咕哝了一句:“随你吧。”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从中午梳妆打扮至今,她几乎水米未进,方才精神紧绷尚不觉得,此刻放松下来,饥饿感便汹涌而至。
“我饿了。”她摸着肚子,慢吞吞地说。
“等等。”慕容庭立刻起身,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片刻,阿雯送进来一个食盒,还对着楚玉锦挤眉弄眼,不知在偷笑些什幺。食盒里面汤、饭、菜、粥一应俱全,还冒着热气。
楚玉锦看着眼前丰盛的吃食,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问道:“西郊那里……”
慕容庭立刻明了,温声接道:“你我成婚,府中大宴三日。西郊施粥铺的人,我都请到酒楼喝我们的喜酒了,断不会少了他们。”
楚玉锦闻言,眉眼舒展开来,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她生性良善,每月都去西郊施粥,慕容庭也同她去过好几次。
慕容庭笑了笑:“怎会少他们一杯喜酒呢。”
见她只着中衣,他拿起那件红色的吉服外袍,欲披在她肩上,“夜深了,仔细着凉。”
楚玉锦马上摇头,像躲避什幺似的:“不要,嫁衣很重的,我穿一次已经够啦!”
慕容庭被她这嫌弃的模样逗得再次低笑出声,他发现自己今天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实在是太开心了。
连楚玉锦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歪着头看他,疑惑道:“慕容庭,你今天怎幺总是笑?”
慕容庭面不改色,道:“你知道我天生爱笑。”
楚玉锦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骗人!。”
慕容庭凝视着她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涌动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放柔了声音,那低沉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惑人:“我只是喜欢对你笑。”
楚玉锦的耳根瞬间染上一抹绯红,如同上好的胭脂晕开。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嘴上却不肯服软,小声嘟囔:“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慕容庭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将手中自己的婚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他的婚服更轻,却更宽大,男子礼服裹住她纤细的身躯,更显得她娇小可人。
她用了一些热饭,吃完后,她脱下他的外袍准备回床安歇,经过房中立着的铜镜时,脚步却顿住了。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男子婚服、长发披散的身影,觉得新奇又有趣,不由回头问慕容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穿男装,是不是很俊俏?”
慕容庭倚在床边,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宽大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穿上婚服也还是个青涩少女,又因是男人衣裳,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他认真地端详片刻,含笑评价:“三分俊俏,七分美丽。”
楚玉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唇边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笑靥——那是她每次心生捉弄念头时,特有的、带着点小狐狸般促狭的笑容。
很奇异的,慕容庭立刻便猜到了她在想什幺坏主意。
果然,她眨着眼睛,语气充满了调侃:“你如果愿意穿我的嫁衣,我一定会说你是‘十分美丽’!”
慕容庭:“……”
他无奈地扶额,不再多说,“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敬茶。”
翌日清晨,楚玉锦早早醒来,换好了日常的衣裙。慕容庭对她说:“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待楚玉锦转身走向外间,他迅速取出一柄贴身匕首,寒光一闪,在手臂内侧划了一道浅口,殷红的血滴落在雪白元帕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