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府邸内,灯火通明。
楚玉锦的母亲一见女儿被慕容庭安然带回,立刻扑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眼泪濡湿了女儿的肩头。一向沉稳的楚父也红了眼眶,背过身去,用袖口擦拭着眼角,喉头哽咽着,半晌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庭安排了下人准备热水与清淡的餐食,低声对楚母嘱咐:“让她用些东西,再好好沐浴歇息,莫要再问旁的了。”
待到楚玉锦回到自己熟悉的闺房,慕容庭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屏退了侍女,走到她面前,指尖轻缓地抚过她脸颊上那道已有些淡去的红肿掌印。
“还疼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楚玉锦摇了摇头,“不痛了。”
慕容庭的目光沉静却执拗地锁住她,又问了一次:“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楚玉锦迎上他担忧的视线,语气认真,“真的没有。若有,我定会告诉你,不会瞒你。”
慕容庭这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低声道:“好好休息。今晚一切,只当是噩梦一场,明日醒来,便都忘了。”
楚玉锦垂下眼睫,心中默想:怎幺会是梦呢?那静夜山道,那漫天繁星,还有他背脊传来的温度,她一样都不想忘。可她明白他的用意,终究是不忍拂逆这份心意,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隔壁,”他最后说道,“有事唤我。”
虽是楚母今夜陪宿,慕容庭回到隔壁厢房后,却并未入睡。他凝神细听,直至隔壁传来楚玉锦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她已安睡,才悄然起身。
夜色如墨,县衙后堂寝室内,县令被一阵寒意惊醒。
甫一睁眼,便对上模糊的黑色人影。
未等他惊呼,冰冷的剑锋已贴上咽喉,激得他浑身一颤。
“别动,别喊。”
来人声音低沉,裹着夜风的寒意与血腥气。
县令僵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借着窗外微弱月光,只隐约看见一个挺拔的黑影轮廓。
“黑风寨已平,二十二具尸首留在山上。”那声音毫无起伏,报出的山寨位置、哨岗布置、关押人质的厢房数目,竟比他这县令所知还要详尽。
剑锋微微压下,县令喉间顿时传来刺痛。
“即刻派人上山,收尸,救人。天亮之前,这份剿匪之功就是你的。”
黑影语速不快,字字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与倨傲。
“你、你是何人……”县令嗓音发颤。
剑锋倏然撤回,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夜色,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
“若延误时机,走漏风声……我必回来取你性命。”
县令瘫软在床,捂着渗血的脖颈,直至此刻才敢大口喘息。他不知来人身份,却无比确信——方才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虽胆小迂腐,却难抵这“白捡”的剿匪功劳与随之而来的升迁诱惑,一番权衡,终是压下疑虑,为了政绩,配合地派出了衙役。
夜色浓稠,慕容庭在一家早已打烊的药铺前驻足。
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静立片刻,随后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掠进院内,指尖寒光一闪,内堂门闩应声而断。
老大夫在睡梦中忽觉颈间一凉,惊醒时只见黑暗中一道模糊的轮廓,冰冷的剑锋正贴着他的咽喉。
“避子汤,不伤根本的方子。”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剑刃般的寒意。
“若伤人半分,我先烧你药铺,再杀你全家。”
老大夫惊惧,颤抖着点燃床头的油灯,抓齐药材。
那道身影始终立在烛光之外的阴影里,唯有接过药包时伸出的手骨节分明,袖口沾染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待他悄无声息地回到楚家,在楚玉锦隔壁和衣躺下时,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翌日清晨,他端着煎好的汤药来到楚玉锦房中。楚玉锦经过一夜安眠,精神已好了许多,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便蹙起眉头:“我已然无碍,这药……”
慕容庭温声打断:“昨夜山风侵体,这是驱寒固本的,喝了总没坏处。”
楚母也在旁帮腔:“是啊阿锦,庭儿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
见母亲与慕容庭一唱一和,楚玉锦虽不情愿,却也不愿他们再为自己操心,只好接过药碗,乖乖饮下。
安置好楚玉锦,慕容庭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父亲。他直言不讳,要求父亲即刻与自己同去楚家,将原定于明年秋日的婚期提前,越快越好。
“理由?”父亲慕容健捻须问道。
“经此一事,儿子只想能早日、也更名正言顺地护她周全。”慕容庭语气坚定。
慕容父看着儿子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欣慰颔首:“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为父这就去与你提亲!”
提亲过程异常顺利,两家早有婚约,如今更是心意相通。慕容庭与楚玉锦只在屏风后匆匆见了一面,连话都未能说上一句,婚期便定在了一月之后。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备婚。依照习俗,新婚夫妇婚前不得见面,否则于礼不合,亦不吉祥。
然而,十余日之间,楚玉锦日日对着满屋的红绸与绣样,偶尔就会想起慕容庭的身影。
慕容庭更加按耐不住。他忍了十几日,终是在一个深夜,避开所有护卫与仆人,悄然来到了楚玉锦的闺阁窗外。
他极轻地叩了两下窗棂。
“谁?”屋内传来楚玉锦带着警惕的询问。
“是我。”窗外是他低沉熟悉的声音。
楚玉锦一怔,起身开窗,只见慕容庭立于溶溶月色下。她讶异:“你娘竟然允你来见我?”
慕容庭敏捷地翻窗而入,低声道:“我偷偷来的。”
楚玉锦了然,唇角微弯:“难怪深更半夜,翻窗进来。”
慕容庭不理会她的打趣,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声音是化不开的温柔:“你最近……好吗?”
楚玉锦坐回桌边,手托香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桌上灯盏明亮,旁边散乱放着几幅绣品和丝线,“我娘如今拘着我在家,整日便是试嫁衣、挑首饰、选胭脂,还要我亲手绣这鸳鸯枕、鸳鸯被,真是无聊透顶。”
见她神态娇憨,言语间虽抱怨,却并无多少阴霾,慕容庭眼底最后一丝隐忧终于散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笑意。他拿起桌上那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目中颇有赞赏:“虽未曾见你拿过绣花针,但想来天赋异禀,才能绣得如此精妙。”
楚玉锦幽怨地瞪他一眼:“那是我娘绣的,要我照着学。”说着,她从绣篮底下抽出一方绣帕递过去,“这个,才是我绣的。”
慕容庭接过来,只见帕子上两只水禽形体怪异,似鸭非鸭,似鹅非鹅,羽毛色彩杂乱,他实在没忍住,低笑出声:“我现在看出来了,这确是你绣的。”
“不许笑!”楚玉锦有些恼羞成怒,伸手欲夺,“你家难道缺枕头被子不成?凭什幺定要我绣。”
“好了好了,”慕容庭将绣帕举高避开,含笑安抚,“你不愿绣便不绣,届时我们添置新的便是。”
楚玉锦眼睛一亮,随即又像般泄了气,嘟囔道:“你觉得我娘会听你的吗?”
“这倒也是。”慕容庭一时语塞。
楚玉锦不想再纠结于刺绣,换了个话题:“你这几天在做什幺?”
“同你一般,试婚服,遴选宴客菜品,手书请帖。”
楚玉锦闻言,整个人无力地趴倒在桌上,下巴抵着桌面,闷声道:“我宁愿去选菜写帖子呢……”
正说着,慕容庭神色一凛,低声道:“有人来了!”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敏捷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上房梁,隐入阴影之中。
几乎是同时,楚母敲了敲门,端着宵夜走了进来。母女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慕容庭身上。
楚母轻叹:“单说他此次从绑匪手中将你安然救回,这份恩情,就够我们楚家记一辈子了。阿锦,成亲之后,你这孩子心性也该收收了,要好生侍奉夫君。”
楚玉锦小声嘟囔:“凭什幺定要我侍奉他……”
楚母拿她没法,语气带着宠溺与无奈:“你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懂事些。”
楚玉锦生怕母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连忙借口困倦,明日还要早起刺绣,这才将母亲送出了房门。
慕容庭从梁上轻轻跃下,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方才楚母的话,一时都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半晌,还是慕容庭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认真:“我不是为了要你报恩才和你成亲。”
楚玉锦擡眸向他眼底,不知为何又垂下了眼睑,喃喃说:“我也不是为了要报恩才和你成亲……”
慕容家和楚家在孩子未出生前就指腹为婚,成婚是早晚的事,但婚期提前,楚玉锦即不高兴,也不情愿。还是父母劝了许久才应下来。
但楚玉锦话没说完,慕容庭听她这句,心中那最后一点因“指腹为婚”而产生的不确定与忐忑,霎时间烟消云散,被巨大的喜悦与安定感取代。他雀跃的心情几乎要满溢出来,强自镇定道:“你早些安歇,我……我先回去了。”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容容……”
慕容庭看向她:“怎幺?”
她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完,只挥了挥手:“没事,你走吧。”
待他离去,楚玉锦才猛地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第二日,她便差心腹丫鬟给慕容庭送去一个锦盒。慕容庭打开,只见里面放着那幅她亲手所绣、颇为混乱的鸳鸯绣品,旁边还有一封简短的信笺,上书:
【一人一半,不然你以后没被子盖了。】
慕容庭拿着信纸,想象着她写下这话时顽皮又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得莞尔。
是夜,他带着那半幅绣品,再次熟门熟路地翻窗而入,将那绣绷亮在她眼前:“你当真要我……刺绣?”
楚玉锦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是呀,既然是两个人盖的被子,要我一个人绣,未免太不公道啦。”
慕容庭挑眉反问:“那请帖也是我一人手书。”
“那你也可以把请帖拿过来,我同你一起写!”楚玉锦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那菜品,我也要仔细选!”
“好好好,”慕容庭对答如流,“明日我便遣人将请帖与菜单册子都送过来。”
楚玉锦满意了,立刻将一枚穿好红线的绣花针硬塞到他手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你既能舞刀弄枪,想必这小小的绣花针,也不在话下吧?”
慕容庭看着手中细如牛毛的针,眉头紧锁:“你是认真?”
楚玉锦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明眸,笑盈盈地望着他。
慕容庭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认命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竟真的拿起那绣绷,就着灯光,仔细研究起针法走势,然后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楚玉锦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略显僵硬的侧影,偷偷抿嘴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