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确定,这间屋子里有另外一人存在。
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闯入者。
外面的雨停了。
从下午放学的时间点到现在,汤汤水水地下了三四个小时,骤停。
冷静,她对自己说。
冷静。
酥麻的寒意顺着脊背蔓延,如饥饿的毛虫不断蚕食血肉,指尖渗出的汗珠嘶嘶地沸腾。
贺书言从盲人学校上课回来会读至少一小时的书。
手机能为她朗读软件上的所有文字,然而她依然执着于通过凹凸不平的盲文获取对外界的想象。
然而当她百分百确认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有看不见的另外一人存在,便无法和平时那般继续阅读下去了,指尖敏锐的触感失了形,盲文浮雕一粒粒脱落,咯啦咯啦地从她发颤的上反复碾压。
大约一周前,贺书言搬进了这间闲置已久的空屋,陪同的孙院长孙旻为她简单描述这里的陈设——简装一居室,满打满算二三十来平方,只消三位数,在郊区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低价,低得吓人。
对收入微薄的贺书言来说,她无法拒绝这一诱人的选择。
贺书言看不见,早年的一场意外把她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与残疾证死死地绑在一处,摸爬滚打二十余年,习惯依赖听触嗅等剩余的知觉为生,于是这些作为代偿的感官愈加敏锐,为她带来楼下草地的土腥味和楼道里发霉石灰的颗粒。
同时,在搬进来入住后第一晚卧室外,给她带来意料之外的声响。
簌簌。
贺书言惊醒。
耳朵精准捕捉到打破静谧的响动。
起初她以为是某些没礼貌的小动物租客——便宜的房租总是要有代价,譬如蟑螂老鼠一类的动物会和她分享这间屋子里的一切,此时它们正有意翻找塑料垃圾袋觅食,并在无意中拖拽着在客厅乱窜。
簌簌。
它还在响。
贺书言回过神,打了个寒颤。
她听到了,它在动,正朝着卧室的方向靠近。
自从搬进来,每个晚上都不定期会有拖拽塑料袋的声响,虽然她的睡眠没有浅到不容打扰,却对居住环境的卫生情况感到担忧,于是抽出一整个周末摸索着把柜子和沙发底都鼓捣清理个遍,把那些在触觉范围内所有被判定为垃圾的存在统统扫地出门,给暗角摆上蟑鼠药,再喷一回杀虫剂。
也许是劳累后睡得太沉,竟真获得了一个安静的夜晚。
待她给孩子们上完课精神饱满地回到家,吃饭洗漱折腾一番,还没坐定,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卧室外响起。
贺书言不记得自己有带任何疑似塑料袋的东西回来,为了防老鼠偷食垃圾,她早早地就把垃圾袋丢了出去。
她凝视摒弃细听。
不,不对。
那次打扫卫生的时候她摸过许多不同袋子。
从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不完全像塑料袋,有点像……
有点像人活动时衣物的摩擦。
手里的小说拼读到“她开口说”,后面的文字她再无心读下去了。
与其说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桌前,倒不如说是被恐惧钉在原地。
砰。
是外面传来的,一滴坠落的雨水打在铁皮棚子上,贺书言被吓得浑身一紧。
第二滴。
她迅速适应了这种不成节奏的声响。
啪。
有东西掉在地上。
声音同样来自客厅,应该是那本丢在茶几上的笔记本,从置物架的角落里翻出来的,由于看不见,贺书言随手把它扔在那里。
它掉在地上,被哗啦啦翻过几页。
没开窗,所以不可能是风。
它什幺时候来的?贺书言不敢动也不能动,头脑里飞快地复盘任何潜在的可能。
决不会是在回家之后,门锁开合的动静楼上楼下好几层都能听清,所以只能是趁她不在家时……
强烈的恶寒陡然升起。
从她踏进门的刹那,一双眼睛便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自己了。
因为她是盲人,所以对方能肆无忌惮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大摇大摆地在家里游走,只要利用视觉盲区躲开所有可能的接触,她就完全不会有怀疑。
也许在洗漱换衣时对方就在一边看着。
即使当真察觉到了动静,她也拿它没有任何办法。
此刻,眼睛的主人终于是按捺不住伺机而动了,缓慢地,肆无忌惮地朝她靠近。
至于对方怀揣着何种目的,贺书言不敢再往下想。
贺书言无声地站起身,不让椅子发出任何响动,她不敢保证什幺样的声音会触怒对方,掐断最后一根岌岌可危的掌管理智与冷静的丝线。
刻意慢放无数倍的动作让她腿弯酸痛。贺书言赤脚踩在地板上,花了很久才迈出第一步,一步一挪摸着墙转身想朝卧室门口挪去。
外面的声音忽然停了。
不。
贺书言停住脚步。
她感觉的到,那人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
在一分钟之前,坐在书桌前的贺书言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多虑,现在她敏锐感官正在拼命发送警戒信号——
在离她不到两米的位置,有人。
她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气味,贺书言无法分析这种气味来自何物,只是依赖知觉给出的判断:
危险
她想为了自救关门报警了,然而她迅速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能保证自己动作够快,况且这会激怒对方,兴许那人正藏着一把锃亮的匕首等待她靠近。
即使能侥幸关好门,她也不能保证警车会比残忍的虐杀先到。
如果能看得见就好了,这样至少不会处于彻底被动的局面。
但如果真看见了,对方肯定早早下手,不会允许自己活到现在,贺书言又心存侥幸。
缓缓流动的空气,把陌生的气味带到她的鼻腔里,那家伙正站在原地欣赏她的恐惧,守株待兔。
簌簌。
动了,却没有脚步声。
贺书言定在原地,她想迈出去的脚发软,勉强支撑站稳。
她听得更清楚,同时也反应过来,之前连续一周听到的声音就是它。
比起塑料袋的摩擦的刺耳多一点柔软,又不太像自己熟悉的衣物,但肯定是人为发出的声响。
所以是从她搬进来之后连续一周多都在黑暗中监视自己?贺书言隐隐作呕,对方是在利用视障人士光明正大的在屋子里游荡,和她同吃同住,以此满足下流肮脏的偷窥癖。
不过激烈斗争的求生欲迅速从铺天盖地的恐惧里找到一丝机会。
至少对方不是突然闯入的,没有直白地威胁她的生命,那幺只要自己假装没发现,不惊动那人,就不会有危险。
贺书言回到桌边拿起盲杖,她的手在抖,敲在地上的盲杖也在抖。
哒,哒,哒。
原本这两步路她甚至无需摸索就能迅速走完,现在她需要它支撑自己发麻的腿脚,同时也向前胡乱挥舞着,在心里祈祷不要碰到什幺不该碰的东西。
那人应该会退到一边躲避的。
哒,哒,哒。
快点走,快点走……啊……不可以,不能太快,会被看出端倪。
她把手机的朗读开到最大,给孙院长孙旻发了条语音:
“孙姐,我马上下来,你们在楼下等我就行,楼下不是有超市嘛,咱一起买点饮料零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如筛糠,可还是希望能用这个拙劣的谎言骗过那个人。
陌生的气味更浓,她屏住呼吸,只跟着盲杖划定的安全范围内蹒跚行走。
她探到了门框,柜板,墙裙,椅子,玄关的鞋柜。
手搭在门把上,她在心里默数三二一,开门。
吱嘎——
楼道里湿漉漉的霉味扑面而来。
关门的时候第一次没带上,似乎有什幺阻力卡住。
被发现了。
他追上来了!
贺书言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窜到脑袋顶,门是她和生路唯一的阻隔,她咬咬牙用力又推了一次。
幸好,这次终于关上了。
她跌跌撞撞地摸到扶手,顾不得探路,连滚带爬地下楼,直到撞到楼下乱停的电动车,在呜哇乱叫的警报声里,她才意识到自己逃了出来。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喂……喂……是乐城公安局吗……”贺书言蹲在保安亭的台阶上,她此刻才真正地开始发抖,“救我……我家里有……有一个陌生人进来了。”
“你说你家里进贼了啊!”胖保安搂着肩膀把她扶进来,给这可怜的盲丫头递了一杯热水。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贺书言呜呜地扑在保安怀里哭个没完,泪水从灰白的眼瞳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死死拽着对方的手不放。
“好了乖乖,没事的,姨在这呢,待会警察来了就好了啊,乖乖……”
中年女人略显沙哑且敦厚的声音宛如一针镇定剂。
“你是住哪号楼的啊乖乖,是新搬来的吗,我咋没见过你。”
“我住15号楼的三……三楼,”贺书言接过纸巾,“我几天前才搬来的。”
“一个人住哇?”
“嗯。”
“真不容易,娃眼睛都这样了还要一个人讨生活,”她跟哄小孩似的拍贺书言的背,“这小贼是存心欺负你看不见呢,以后你有啥事就在窗户上嚎一嗓子啊,姨就住楼下,听到马上就来。”
你真好……贺书言腿一软差点没从冰冷的水泥地上起来。
“走,马上警察来了,咱现在就上去啊,看我不削他个好死的,”保安捋袖子,“三楼几零几啊,我再把楼下那几个邻居都喊上,堵住他非给他揍一顿。”
“三楼304。”
如果贺书言看得见,就会发现刚才怒气冲冲的保安脸色顿时僵住,斗志昂扬的语气急转直下。
“这……这……嗯……行,走吧,你带路,我喊几个人啊,你等等,莫慌。”
她说话时炯圆的眼睛不安地四处扫视,仿佛有什幺话一时难以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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