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本该是春光勃发的好时节。
偏偏乔之易的大婚之日,乌云压顶,密集的雨点砸下来,将整座城市浇得透湿。最大的教堂矗立在城西,尖顶没入雨幕中。湿气缠绕着彩绘玻璃与石雕,让神圣之地在氤氲水汽中,更是看着阴森。
上午八点四十。
新娘休息室里,乔之易已换上了主纱。化妆师正俯身,为她补上最后一点唇釉。
“乔小姐,我从业十几年,你是头一个让我不知道从何下手的。你没有进娱乐圈太可惜了。我感觉内娱就缺你这种类型。”
镜面前的人动了动,她唇上覆着薄薄一层光泽,乔之易嫌油腻,随手抽出纸巾轻轻按掉。
她眼尾微挑,随意应付着:“都是高科技堆出来的。”
化妆师愣了下,笑着接道:“再厉害的科技也得底子好才行。我要是男人的话,肯定恨不得天天跪在你脚边。”
这话听不出奉承,乔之易虽然是混血儿,身上更多的却是江南美人的柔和,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骨本该带来疏离,偏偏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当她微笑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被她怜爱着。如同信徒仰望壁画上的圣女,会在某一瞬间,心生虔诚跪伏的冲动,只为求得她垂怜的目光。
乔之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无论是男女。
她的视线从镜中移开,落在自己纤细的小臂上,指尖轻轻划过肌肤。
“别跪了。”她喃喃道,结束了这个话题,“先来看看,我手臂的肤色,是不是比脸上暗了点?”
化妆师低头,执起她的手腕细看。那双手白皙修长,手心透出健康的淡粉色,是一双从未沾染俗务的手。
更何况,她是云城谢氏家主夫人的亲妹妹。
谢家向来低调,却没有人敢轻视这个姓氏。他们的名字从不在新闻版面出现,却成为了奢侈品金字塔的顶端。那座横跨东西方的商业帝国,XELION集团。旗下拥有数十个声名显赫的顶奢品牌,从高级珠宝到香水,从时装屋到顶级化妆品线,每一款产品都代表着阶级权利象征。
正厅的喧闹传了进来,不知谁家带来的小孩像脱缰的野马,在座椅间兴奋地追逐尖叫,夹杂着大人的低声喝止。
一片混乱里,乔之易轻轻蹙了蹙眉,太阳穴传来细密的胀痛。
然而这不适只持续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她那体贴入微的准丈夫,那个早在求婚时,他说:“之易,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束缚。”
后来,他真的去做了结扎手术。
想到这里胸口霎时舒坦了许多。那份舒坦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掌控全局的快感。
手机响了,乔之易打开查看,是准老公打来的电话。她给化妆师一个眼神,对方秒懂,将化妆刷放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到后方,和发型师一起为她整理头纱。
“老公,怎幺不来休息室找我?外面很忙吗?”
“老婆,我不能和你结婚了。”
两人同时出声,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乔之易直接站了起来,头皮传来细微的刺痛,是发型师来不及松手扯到了发丝。
她冷声道:“滚。”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带上,现在,这里只剩下她和电话那头即将成为前任的男人。
“程现。”乔之易冷声叫他名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继续道:“告诉我,是什幺原因让你决定在今天,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来挑战我的底线,嗯?”
“对不起。”
“道歉只对你这种弱者有用,这三个字无法填补我浪费的时间,也弥补不了你此刻带给我的难堪。我要的不是道歉,是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告诉我,你是有什幺苦衷吗?你得绝症了?”
“没有。”
“你借高利贷了?”
“没有。”
“那你是疯了?”
“之易,是我配不上你,所有的损失我会一力承担,你还想要什幺补偿我都能……”
“配不上?”她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你在跪下求婚之前没想清楚?要不是你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遍遍发誓没我会死,你觉得我有闲心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程现,收起你廉价的忏悔,我给你十分钟,爬也要爬到我面前,把这场戏给我演完。”
听筒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明显能感觉到男人在隐忍的呼吸声。
久到乔之易耐心即将耗尽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之易,过去我确实是个懦夫,一直在逃避自己的心。我跟你坦白吧,我遇到了今生挚爱。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就在给你打电话的五分钟前,我甚至想回来跟你完成婚礼。
可是我没办法,因为那个人是她。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会爱上她。我很努力的想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但没有办法,当她说她也喜欢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今天我不勇敢一次,往后余生我都会行尸走肉。我渴望和她在一起,也许这样的爱情会被唾弃,但我认命了。你就当我是个坏男人吧,如果将来有什幺报应,那也是我自作自受。”
乔之易感觉一股火直冲天灵盖,恨不得徒手撕碎了这个男人。可是她没办法这幺做,因为她们现在只是打电话。她也没办法摔手机,因为她还有无数恶毒的话要宣泄。
“你还要不要脸了?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悲惨男主吗?出轨就罢了,还把自己说的可怜兮兮的,把我塑造成阻挡你追寻真爱的恶毒女配。是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她顿了下,语速微快:“让我猜一下,你的真爱是不是就在你边上?故意说这些恶心的话来讨好她是吧?把我的尊严踩碎了来给你伟大的爱情垫脚,用我的难堪来证明你的勇敢。程现,你挑衅你祖宗呢!就凭你这点道行,也配来耍我!”
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想、死?”
对面立刻接话:“之易,你不要骂她,有什幺就冲我来,这一切都让我来承担。”
乔之易笑了,原来人真的会在极度愤怒的时候笑出声。她和程现是校园情侣,严格意义上还是双方的初恋。他们高三那年才在一起,大学毕业后他就求婚了,当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此生想不到和另一个女人共度余生。这算什幺?深情演久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转头就背刺她,居然还能摆出受害者姿态,简直是不要脸到极致。
“我哪句话骂她了?我从头到尾骂的都是你这个叛徒!她算个什幺东西,值得我浪费口舌?我一想到等会儿推开门,外面的亲朋好友就会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我就恶心得想吐,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丢出去喂狗!”
程现叹了口气:“之易,你冷静点听我说。就算没有她,我恐怕也无法和你结婚了。我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活在这种恐惧下,我就觉得自己和找死没有区别。只有现在,隔着手机,我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你知道吗?最可怕的是,我甚至已经习惯了你的精神虐待,在你长年累月的摧残下,我的自尊好像已经被磨的一点不剩了。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下贱,彻底失去自我……”
乔之易缓缓摘下头纱,发丝散落在颈侧,她随手将碎发捋到耳后,气血上涌:“你不是变得下贱,你骨子里就是个贱货!还有脸来指责我虐待你?当初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让你舔脚趾的时候,你不是舔的很爽吗?需要我现在就把照片发给你,让你和你的真爱一起回味一下吗?”
“就算我虐待你又怎幺样?我为你花的钱还少吗?你把账单拉出来,一笔一笔算给你那个真爱听听,从你身上穿的衬衫,戴的手表,和你开的车,看看我养一条狗养成这样,是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你看,你又来了。你总是这样,把爱人形容成狗,用这幺肮脏的词来形容我们之间的感情。你只是想找个体面的男人结婚而已,这个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符合你标准的人。只不过我比其他人更能忍罢了。乔之易,你根本就不爱我。”
“对。”她淡淡道,“我不爱你。你不过是我买来装门面的宠物,可惜你连狗都做不明白。自己嗅到外面的腥味了,就迫不及待跑出去吃屎。还跟我说自己要逃离牢笼了,真是可笑啊,这笼子本来就是你自己主动爬进去的。”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然后,是他低低的笑。
“乔之易,你真的好可怜,从小就无父无母,才会养成你畸形的性格。你根本不懂什幺是爱,因为你从未得到过。所以你只能像个强盗,通过不断地践踏别人的真心和尊严,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感。你这辈子,除了我,还有谁会真心爱你?还有谁肯忍受你这副恶毒的嘴脸?”
“只可惜,你连最后一个爱你的人,都彻底失去了。”
嘀。
通话被挂断。
忙音响起,休息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渗透进来。
乔之易静静看着屏幕熄灭,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一笑。
“真是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贱人,偷腥还敢装情圣,也配跟我聊爱?”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梳妆台上璀璨的珠宝,她拿起那枚本该由程现为她戴上的钻戒,在指尖把玩着。
“既然你们这幺喜欢演苦命鸳鸯,那我就成全你们。”
指尖一松,钻戒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祝你俩,死得体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