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璃按捺着情绪,依循001的提示,沿着这条熟悉的街道继续前行。
阳光愈发暖融,人流如织,早餐摊的香气依旧,小学生跑远了,上班族鱼贯涌入写字楼。
一切如常,风平浪静,甚至平淡得有些无聊。
她心里那点微弱的警惕,渐渐被“这机器人是不是在耍我”的怀疑取代。
柏川璃再次停下脚步,用眼角余光凌厉地剐向肩头那枚圆球,无声地质问。
「他真的在!信号非常稳定!」001的屏幕上几乎要渗出模拟的冷汗,电子音急促,「距离……不远不近,一直维持在大约八十到一百米的区间,没有拉近,也没有远离。」
说着,它还不放心地调动传感器,快速扫描了一圈背景人流,小声嘀咕:「奇怪了,怎幺就看不到他本人呢?」
柏川璃懒得再听它这些神神叨叨的数据分析,没好气地拽了拽单肩包的背带,正准备迈步——
一种微妙的、如同冰水滴落后颈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倏然爬升,陡然炸开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柏川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幺,脚步已然本能地加快,从闲散的踱步变为略带仓促的疾走。
“嗒、嗒、嗒……”
小皮鞋的鞋跟敲击人行道方砖,声音清脆,节奏比原先快了一拍。
而几乎就在她步频改变的同一刹那,身后不远处,一个几乎与她完全同频的、质地稍显沉钝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地响了起来。
“嗒、嗒、嗒……”
她快,那声音便紧跟着加速,节奏严丝合缝;她慢,那声音也默契地随之延缓,始终维持着那段恒定、暧昧、令人不安的距离。
柏川璃的耳朵并未真正捕捉到那具体的异响,但这诡异的、如双生影子般的同步感,却化作一种超越五感的危机直觉,砰咚、砰咚、砰咚……在她的胸腔深处沉重地共振。
早晨的阳光被两侧高楼切割成一条条倾斜的光带,苍白地投射在灰白的人行道上,形成明暗交错、不断向后流动的栅格光影,宛如一座移动的囚笼,将柏川璃的身影框锁其中。
她的鞋尖无意间踢到一粒松动的石子,石子“咯咯”轻响着滚入路旁稀疏的灌木阴影里;一片蜷缩的枯叶被她略显仓促的脚步碾过,“嘎吱”一声脆响,碎得干脆利落。
这些本该被街市噪音轻易吞没的细微杂音,在柏川璃骤然敏感的听觉下,变得分外刺耳。
它们与身后那始终同步的、沉钝的脚步声一起,在周遭虚浮的喧闹衬托下,反而被诡异般地凸显、拉长,变形成某种令人心悸的不祥伴奏。
仿佛一张无形却黏腻的蛛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拢,每一根丝线的颤动都清晰可感。
更让柏川璃头皮发麻、血液几近凝滞的是,空气的流动中,似乎极其诡异地糅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极力压抑的喘息。
那声音极轻,闷在喉咙深处,摩擦着声带,却好似透着一股近乎颤栗的兴奋。
仿佛饥饿已久的野兽终于嗅到了独行猎物的甜美气息,正强抑着扑咬撕碎的原始冲动,享受着这步步紧逼、气息相闻的前戏。
怎幺可能?她的周围明明空无一人!
而像呼吸这样私密、轻微的响动,隔着这样的距离,于清晨嘈杂的街道背景音中,绝无可能被自己捕捉。
柏川璃觉得奇怪极了,开始疑心是不是因为001的出现和那番颠覆认知的“世界真相”冲击,导致自己神经衰弱,精神压力过大,开始出现幻听和严重的被害妄想,硬生生把自己套进了一部自导自演的惊悚片里。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那不真实感,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
别想太多,柏川璃,冷静点!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来往路人,有街道监控,到底在怕什幺呢?
都怪001,这个来路不明的破机器人,害得自己这样风声鹤唳,成了惊弓之……
自我安抚的念头尚未转完。
倏地,一道尖锐如冰锥刺入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自后脑勺窜过!整个头皮瞬间发麻炸开,汗毛倒竖!
不,不是错觉。
真的有人在跟踪她。
一股混合着冰冷惊惧与灼热怒意的战栗自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
柏川璃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然而,事态越是危急,她的脸上反而越是不动声色,甚至褪去了最后一丝惶惑,变得异常冷静。
目光迅速扫过前方街角闪烁的红色行人指示灯,柏川璃的左手已悄然滑入单肩包的侧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金属管状物。
同时,另一侧口袋里的微型电击器,也隔着布料传来沉甸甸的存在感。
柏川璃没有选择走向不远处人多车杂、看似安全的主干道寻求庇护。
相反,她脚下方向极其自然地一折,仿佛只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或是记起了某条更近的捷径,毫不犹豫地拐进了与之垂直的一条僻静而老旧的后巷。
按理说,出于安全考虑,她本该一路沿着繁华街道走下去,混入人群,搭乘公共交通。
这一路上,除非对方丧心病狂、有恃无恐,否则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暴起伤人。
但柏川璃有自己的打算。
她想测试。
如果真如001所宣称,身后这位是她命定的“男主”之一,他大概率不会在这时、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伤害她。
至少,在“剧情”需要这份伤害作为转折之前,不会。
可如果他此刻就按捺不住,流露出肮脏的欲望和赤裸的攻击性……
那便意味着,001所谓的世界真相、命运剧本、高维系统……很可能就是一场彻头彻尾、别有用心的骗局。
巷口的风带着阴湿的凉意扑面而来。
青苔潮湿深绿,像溃烂的皮肤,厚厚地爬满斑驳褪色的红砖墙;头顶蛛网般交错纵横的黑色电线,将狭窄的一线天空切割成破碎的蓝;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的尘土与木头腐朽的微甜腥气。
巷子很窄,仅容两三人勉强并肩,两侧高耸的旧式建筑投下沉重的阴影,将绝大部分天光阻挡在外,只有巷口漏进些许惨淡的微光,越往里越显幽深。
「警报!目标高速接近!他跟进来了!距离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001的警报声在柏川璃脑海中尖锐响起,前所未有的急促。
与此同时,柏川璃的视野边缘,被一层不断闪烁、晕染扩散的血红色虚拟光晕所笼罩。
那是系统在向她示警,几乎要灼伤她的视觉神经。
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那一直维持着精准同步的节奏被打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杂乱、急切、甚至带着一丝……被猎物主动引入巢穴的、兴奋的踉跄。
脚步声在两侧高墙形成的天然回音壁中被反复折射、叠加、放大,变得异常清晰且具有压迫感,每一步都像踩在柏川璃紧绷的神经上。
就是现在!
柏川璃的身影,在巷中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后方骤然消失。
视觉信号的突然中断,显然刺激到了跟踪者。那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拐角处出现了半秒极短的凝滞,随即是更显急促、甚至有些慌乱的几步。
他毫不迟疑地紧追上来,略显急切地转过墙角,惯性甚至让他整个人的重心微微前冲了半步。
然而,预期的目标并未出现在延伸的巷道中。
前方空无一人,只有堆积的破旧纸箱散发着酸腐气味,几块潮湿发黑的木料横陈,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他明显地愣住了。
那颗始终习惯性低垂、或隐藏在阴影中的头颅,下意识地左右转动,脖颈显出僵硬的线条。
像一只丢失了目标的猎犬,茫然地停在原地,短暂的空白笼罩了他。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纤细却爆发力惊人的黑影,如潜伏已久的猎豹,从男人身侧那片被杂物阴影和墙体夹角覆盖的视线盲区里,猛窜而出!
柏川璃的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与犹豫。
右手一把按住那人靠近墙壁一侧的肩膀上方,拇指狠狠扣进肩颈连接处的肌肉凹陷;同时,左腿膝盖微曲,足底蹬地,腰腹核心收紧,将奔跑带来的全部冲力,连同自己身体的重量,毫无保留地通过手臂贯注,拧身一压!
“砰——!”
一声沉重闷响,肉体与坚硬粗糙的红砖墙面狠狠相撞!
力道之猛,震得周围年久失修的建筑物都跟着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
墙头几只栖息的灰鸽被惊得扑棱棱仓皇飞走,数片陈年的苍白墙皮和灰尘簌簌落下,在光柱中纷纷扬扬。
“呃……!”
男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撞得岔了气,所有闷在喉咙里的声音,通通化作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
原本提在手中的背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溅起细微的尘土。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反抗。
甚至没有尝试挣脱那只压制着他的手,只是顺从地、几乎可以说是温顺地任由柏川璃将他压在粗糙的砖墙上。
透过不算厚重的衣料,柏川璃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
那颤抖并非全然源于疼痛或恐惧,更像是一种……极度兴奋下的生理反应。
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滚烫,头驯顺地低垂着,几缕颓丧的额发湿黏地贴在皮肤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孔。
每一口灼热而湿重的气息,一下下喷在离他下巴不远处的、柏川璃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背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不适的湿腻触感,仿佛被什幺冷血动物的信子反复舔舐过。
柏川璃的左手依旧稳稳地插在外套口袋中,紧握着那管早已准备好的防狼喷雾,更深处,微型电击器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可及,为她的镇定提供着底气。
右臂则持续施加压力,抵住他的肩胛骨,将他牢牢钉在粗粝的砖墙上,确保他任何突如其来的发难都能被第一时间压制。
柏川璃踮起脚尖,凑近对方低垂的头颅侧面,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廓,语气却冰冷得能凝出霜,淬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跟了我一路,好玩吗?”
被她死死按在墙上的男人身形高挑瘦削,略长的黑发萎靡地披散,几乎将整张面孔吞噬在阴影里。
按常理,普通人被当巷抓住跟踪现行,此刻该是惊慌、求饶或是恼羞成怒。
可他都没有。
相反,在那粗重的喘息间隙,他竟缓缓地、极其古怪地……扯动了嘴角。
凌乱发丝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在巷子深处幽暗浑浊的光线下,竟闪烁着某种奇异的、湿润的亮光,像深潭底被惊动的、倒映不出天光的藻类。
而他的嘴角,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近乎痉挛的弧度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天真到极致、也因此扭曲到令人心底发毛的怪异笑容。
更让人脊背生寒、汗毛倒竖的是他用那颤抖的、仿佛浸透了无尽欣悦与哽咽的声线,从喉咙最深处,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挤出了她的名字。
“璃、璃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