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在笑。
阿达顺着视线,向后看去,发现阿凤正学着自己那歪斜的走姿。
他是怎幺拖动那条残疾的腿,她也就怎幺拖动那条残疾的腿。
阿凤笑得天真,阿达也笑得天真。
哎呀,就别为难人家啦。
一头刚刚成年的小母虎又怎会知道什幺叫羞辱呢?
阿凤只是想做一些未曾做过的事情来满足搔痒的好奇之心罢了。
阿凤笑,是情有可原,
阿达笑,是自我嘲解。
男小丑放开手脚,给来之不易的观众们上演一场富有绝对激情的杂技。
他时而狂奔,时而立定,时而扮鬼脸,时而后空翻,时而模拟鸭叫,时而学狗撒尿,时而装醉鬼走路,时而演泼妇骂街。
夸张的肢体语言与灵活的面部肌肉逗得观者捧腹大笑。
虽然不管阿达如何卖力,观众的关注点始终聚焦在他身后照猫画虎的阿凤身上。
阿凤宛如是阿达映在幕布上的两重皮影人。
他如何动,她就如何动,并且更懂得用笨拙又滑稽去讨好观众。
小母虎比阿达这个衰仔新奇得多啦。
从此以后,掰仔达和大波凤的外号总是成对出现在人们那张终日动个不停的嘴里。
阿达牵着铁链来到犀牛小学的门口。
阿达用一包红双喜买通门卫阿伯,然后提着木桶跑进厕所里借粪。
阿达要做乜嘢?
当然是发粪涂墙呀!
一大桶热辣滚烫的稀屎兜头兜面地泼在棺材铺,而气急攻心的瓜老陈不小心被屎滑倒,糊住全身,成了屎人。
不仅如此,阿达还当着瓜老陈的老婆,大声地把她老公叫鸡的事情吆喝出街。
报完仇了,自然是要跑。
难不成,阿达还等着瓜老陈拿刀出来砍自己咩!
在亡命逃亡的路上,阿达顺带抢走一个四岁小孩吃嘴里的五羊雪糕。
小孩哇哇哭,阿达哈哈笑。
只是雪糕还未舔几口,阿达突然似撞上一堵结结实实的透明的墙。
阿达向后倒去,仰躺在地,像块倒霉的王八左扑腾右翻滚。
阿达很快就弄清楚事故的始作俑者——铁链的另一端,阿凤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服装店的玻璃橱窗前发呆。
准确来说,阿凤是看中模特脚下的小皮鞋。
阿达撅着屁股,猫起腰背,睇向里面。
精致的小皮鞋旁放着并不精致的价格牌。
阿达直起上身,扯了扯链子,颇为不满地说道。
“走啦。有什幺好看的。你又买不起。还有啊,做人不能喜新厌旧。我给你的这双鞋连我都没有穿过几次呢。你该好好珍惜。”
阿凤现在所穿的是阿达的波鞋。
波鞋是不同父母生的。
一只是在路边捡的,一只是赌二十四点赢回来的。
所幸阿凤生的人高马大,脚掌还拖得动像船似的鞋。
男造型师走的是实用主义的生活风格。
他在自己那拾荒而来的衣柜里东拼西凑,给阿凤搭配出一种神经兮兮的低智美感。
是那种走在街上,人们都会以为她是傻閪而比之不及的美。
这种能力,属实难得。
只要肯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阿凤穿的袜子也很肉酸。
阿达尽力啦。
他找半天袜子,竟然没有找到一对是完好无损的。
那些洞多得比十个脚趾公还多。
男造型师是怎幺说的?
管它好不好看呢,能穿就就行!
阿达拽了半天,硬是没有动摇阿凤半分。
阿凤似泰山,巍峨耸立。
“阿凤啊,我们走啦。瓜老陈等会就杀过来啦。再不走,我们就要扑街啦。”
阿达瞟见阿凤的脖子被拴出两道浅薄的红河。
阿凤是人,不是畜生。
铁链锵锵啷啷。
阿凤挠了两下空荡荡的脖子,阿达立即拍开她作乱的手,说道。
“别抓。会发炎。以后,不套着你了。但是,你要跟紧我。不然,我可要跑了。你不可能找得到我的,因为我是这条街最能跑的。别人都叫我飞毛腿。我喜欢这名头……”
阿凤看向阿达,阿达正低着头,自言自语。
经过长久充满疑惑的注视,母虎既没有看懂那眼中的内疚,也没有听清那嘴里的歉意。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那就是阿凤仍旧能够嗅到十里开外的一滴豆大的鲜血。
阿达逃不掉的。
啰啰嗦嗦大半年,阿达突然想起什幺。
扑街了,今天是礼拜日!
阿达牵起阿凤的手,两人一起跑向教堂。
铁链被随手弃之于地上,静默地遥望远去的他们。
教堂的大门仍敞开。
阿达躲在门后,露出半颗脑袋,朝里望了望,接着回头对着阿凤低声说道。
“见过神父没有?西班牙来的神父,知道是什幺吗?就是西方那边的神仙,和我们的太上老君差不多。都要拜的。虔诚地拜。你信吗?嘿嘿,反正我是不信的。我就信自家祠堂里的那些老嘢。我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只有他们才会帮我。我是他们的子孙嘛。他们不罩我,还有谁会罩我呢?呐,待会儿我进去要饭。你就在这里站定定等我。喂,你听到没有?”
阿凤痴笑。
阿达不忿地盯着这头蠢母虎,觉得自己长篇大论都白费了。
“听懂了就点头。”
阿凤点头。
笑容的痴意不减。
阿达曲起食指,刮一下阿凤的鼻梁,不满地嘀咕道。
“哼,就只会诈傻扮懵。”
教堂的壁灯不常开。
神父说上帝的荣光足以照亮世间的每处缝隙,而阿达说这是穷鬼为了省电费钱的巧言令色。
仅有的光芒都是从伫立在神像身后那一排孱弱的烛火。
身着黑袍的马修神父垂首挺背,双膝跪在上帝的脚下悄声诵祷。
阿达同样站在上帝的脚下,弯下腰来,上身朝前,宛如一匹误入圣地的蠢马调转狭长的钝脸回望人类的虔诚。
神父的脸上默然流淌着被同类抛弃的悲凉。
神接纳了这个失落的灵魂,并让他永远地扎根在这片湿热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