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交,我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不得不向单位请了假,住进了医院。还好是肺炎,不是艾滋病。四人间很嘈杂,医院走廊全是人。我躺在病床上,想我的复仇计划何时能开始。K忙来忙去照顾我,他背后是萧瑟的天和光秃秃的树枝。
那次吵架之后,赵新杨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接,也没精力联系他。
“黄叶都落尽了啊。”我有些伤感,“你看,麻雀在外面冷得发抖。”
K拖着腿走过来,打开保温桶,扶我起来喝汤,轻轻地看向窗外,问我:“冷不冷?”
“不冷。”K煲的红枣桂圆乌鶏汤很有水平,喝得人胃里暖洋洋的。我想起他那边的事,问他,“对,阿K,你和小林发展得怎幺样了?她什幺情况?看你挺喜欢她。”
瘸子K楞了一下,点头:“是,她人很好,和我有得倾。我们之前在蒙东警局见过一次,有点缘分。不过她大学时候写东西卖东西赚钱,判一缓一,现在有什幺做什幺,比较忙。”
“这你也信。”我笑了笑,“哪有这幺巧?估计是骗你准备拿香港身份的。”
“难道我们的事就不巧吗?讲出去人家是不是也说我们是骗子?”K反问我,“阿明哥,你不要总是把人想得太坏。”
我“切”了一声,举起汤碗:“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别喝了。”K学我的北方口音,夺过碗,气鼓鼓地放在不远处的床头柜上。
几天后,我出院了,赵晓荷急匆匆来看我。见了面,她就说:“宋玉明,你生病也不找我吗?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我抱抱她:“我病得都爬不起来了!我奶奶从香港打飞‘的’过来看我,骂我玩手机玩的。”
“那……奶奶也看到我发的信息了?”
“不知道。”我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我奶奶是知识青年,可有文化了。”
K黑着脸从客厅跟到卧室,一声不吭坐在床边,拿一对深沉的黑眼珠瞪着赵晓荷。
“阿K,小林没约你去玩啊。”我哭笑不得,“你对人家小林也这个态度吗?”
“她杀了你怎幺办?”K一本正经地说,“趁我不在,拿枕头闷死你。”
“不至于,不至于。”我赶紧打发K走,“小林没约你,你约她好吧?茶几上有五百块钱,不够花了再问我要,穿好衣服。”K点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听见手杖“笃笃”的点地的声音和关门声。
赵晓荷同情地看着我:“你表弟是不是有精神问题?你工作那幺忙,还要照顾他,太辛苦了。”
“没事,晓荷,我有点难受,你自便,好吗?”我哑着嗓子说,希望这个世界快点清静下来。赵晓荷摇摇头,说:“我来就是为了陪你的。”她脱了羽绒服,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正好趁机会问出来:“晓荷,之前新杨介绍我去和你大哥吃饭,大哥给了我他的名片,我有点想去国企找找机会,你觉得合适吗?毕竟新华社也是拿死工资。”
赵晓荷笑了笑:“大才子打算为五斗米折腰了?他那人可不好相处,小时候每次见他,我都得被吓得哇哇大哭。他儿子老是逮着我和二哥欺负。”
别说五斗米,一分钱都难倒英雄汉。我说:“现在大学毕业生越来越多,都想往体制内挤呢,我看以后铁饭碗有没有都是个问题。不过,好在可以解决住房和户口。”
“北京户口确实不错。”她自信地说。
看起来,赵晓荷幷不清楚她大哥的事,或者,即使知道,她也不愿对我谈起。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看一眼手机,微信里赵新杨的对话框发来一个问号。我心里升起一个逐步玩弄他、毁掉他的念头。他这样体面骄傲的部委公务员,如果让他的丑事被大家知道呢?如果借他的桃色新闻,让他父亲落马呢?如果能直接杀掉他大哥和大哥的儿子……
赵晓荷贴着我,凉凉的手抚摸着我的眉骨和锁骨,我们忘却凡俗,渐渐从李白聊到李贺。
“最近很多地方下雪了,我想到‘天上白玉京,地下十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好喜欢这句话。”她窝在我怀里说,“我也喜欢‘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诡异又优雅。”
“嗯,我比较偏爱‘黑云压城城欲摧’那句。你之前说假期要去长沙玩,我想了想,我可以陪你去。”我拦着她的肩膀,感到一阵文学带来的空虚。李贺诗里有这幺一句话,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采玉人为官府采玉而死在溪中,我也是采玉人,一生要恨着风光秀丽的溪水。
和赵晓荷在一起,我不需要做那幺多防备,她也足够信任我,依赖我。要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想去美国读Fine Arts,你有没有一点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我总觉得我想去到一个精致玲珑的花园,在那里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远离我妈,远离我大哥和我爸……二哥,他也越来越不和我亲近了……”
我不知道怎幺答她,我只想要我的亲人都围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去吃香得滋滋冒油的烤羊排。
赵晓荷走了之后,我主动打电话去问另外一个和三代圈子联系颇深的同学小张,说我病好了,问他今晚有没有局。当年赵新杨也是通过小张联系的我。得到别墅具体位置后,我将定位发给赵新杨,给K打了个电话说我临时有事,然后关机。
后验性地看,这个临时而鲁莽的决定给我狠狠上了一课。
去参加酒局之前,我先跑到三里屯买了一身衣服。我在三楼,透过落地窗望下去,正好瞥见两个熟悉的人:K追求的女生小林正和赵新杨有说有笑地逛街。勾搭得真快,我当时想,不出一个月,K就会意识到人心险恶的。
别墅位置清净而隐蔽,门口有伪装成管理人员的保镖们守着。我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金碧辉煌的客厅里,或坐或躺的男男女女们看见我,兴奋了,发出猴子一样的喊叫声。
二鬼子发型的小张站起来,向大家介绍我:“这是宋老师,长得帅吧?”
一个笑嘻嘻的新北京口音,二十七八岁的寸头男人说:“这次小张没骗人。宋老师,你准备什幺时候出道?我看你比市面上明星好看多了。”
“哎哎,陈总你这说的啥话?”小张佯装生气,拉我坐下来,“人家宋老师是在事业单位上班的。”
“小张!那是陈总认可我的颜值,你瞎起哄什幺。”我笑着坐到一个穿小洋装的女生旁边,“大家吃了没?玩点什幺有意思的不?”
这些人看起来很无聊……我眼睛四处打量,想寻找一个易得的猎物。先前做这些事,我一面是为了打听,一面是为了报复,一面也是为了钱。如果我打算报复赵家,那必然要为K永远移居外国准备好钱,很多很多钱。
女生渐渐靠近我,她抚摸着我的腰,我感到新买的裤子裆部有点紧——毕竟我已经一个月没有性生活了。她精巧的嘴贴在我耳边,问我:“宋老师,你怎幺好像害怕我一样?”
我扭脸,笑眯眯看着她:“我们是不是进展太快了呀。”
众人嘈杂的欢笑碰杯声中,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进入我的视线。他显然有点恐惧这种场面,默默坐在一边。却依然挂着笑脸。我不经意问小张一句,得知他是去年选秀出道的小明星,演过几部低成本的小电影。
过了一会儿,男孩开始敬酒,拼命灌自己,浑身都发抖。我本想去找他说几句话,劝他如果不舒服,可以尽早离开这个圈子。谁知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借口上厕所,和两个男人匆匆离去了。
看他这样麻痹自己,我只能叹口气。女人沉溺在我的温柔乡里,柔软香甜的肉体扭动着。我低头,亲吻她涂了镜面唇釉的嘴唇,手放到她花苞一样的胸上。她吹一口气:“我们要不要去楼上聊聊?这里太吵了。”
“好。”我来了兴致,温柔地应答她。
就在我们笑闹着要上楼的时候,只听院子里“砰”一声巨响,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还是小张反应得快,他马上站起来,叫来保镖,几个人头凑成一堆。死气沉沉的夜色下,我听见他对保安说:“妈的,跳楼了。”
跳楼?我放开女人,冲出去。院子里,正躺着刚才那个男孩子。他的肢体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脖颈似乎是断了,向一边歪。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吐出一团团白气。
“救救我……救救我……我妈妈……”他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他看向我了。
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养父坠楼后尸体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顾一切走到男孩子旁边,掏出手机,准备打救护车——“啪!”保镖擡手给了我一耳光,抢过我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救我……”男孩子还在冷风里呻吟,声音愈来愈小。
现在换保镖来打电话。只见他点了几个头,咕哝了几句,三个保镖便要架起男孩子,要将他拖到一辆刚开灯的面包车上。我知道自己一定疯了,那一刻我不想报仇了我只想救人——我拦在他们中间:“送他去医院,快去!”
“老宋!得了得了!”小张来拉扯我,“犯不着!”
我大吼:“不行!你们他妈的在杀人!”
保镖拿来了电棍,示意我让开。我不动,他们踹我一脚,我跪到男孩子身边了。花园的大理石地面很冷,他鼻血的热气一点都不抗冻,很快,很快要散掉了。他还在喊妈妈,我想救活他。我手忙脚乱地给他做心肺复苏,却怎幺都找不到位置。
“谢谢……”他的嘴唇努力咧开,“……谢……”
我要救活他……
“让开,让开!”恍惚中,一只胳膊拽我起来。他拉着我撞开人堆。那些人和保镖窃窃私语一番,最终还是放我走了。拉我的人力气大得惊人,我一边挣扎,一边不断回望那个男孩,他被带上面包车,他会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你他妈的放开我!”我冲赵新杨大喊。
赵新杨把我按进他的车里,扔给我一件外套,自己一脚油门踩下去。
“宋玉明,你为了和我赌气,不至于吧。”他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递给我,“和这帮二流子混在一起,你真不怕死啊。”
热茶落肚,我渐渐从冻僵中恢复过来了。赵新杨还穿着夹克衬衫,看样子像刚加班回来。他说:“这帮人,都是共和国的蛀虫,早晚要除掉他们,特权也不是这幺用的。”
窗外的夜景飞速掠过,我想大哭一场,可我不知道对谁哭。我说:“你借我手机,我手机坏了,我给我爷爷奶奶打个电话,本来约好每周五晚和她视频的,我怕他们担心。”
他笑起来:“用吧,明天给你买新的。”
电话接通,奶奶的声音差点让我掉下眼泪来。她急着问我吃得怎幺样,喝得怎幺样,有没有按时吃药巩固,即使她只是K的奶奶,我事实上与她非亲非故。
我边聊天边用眼角余光看向赵新杨,他嘴角露出一点温情的笑容,时不时看我一眼。我想,他多少是在意我的——不知道这点“在意”,该怎样利用才好?我向我爸和K爸爸的在天之灵忏悔,我原本只是想报复式地玩弄他们的感情和金钱,如今,我真的要走上一条以色报仇的歧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