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里头那味儿,啧啧,真是没法闻。
混着霉草、屎尿、还有一股子铁锈似的血腥气,往人鼻子里钻。角落里,狐涯那大身板子缩成一团,跟个受了惊的狗熊似的——可惜这头熊,两只前爪子已经废了。
他那双手,被厚厚的脏布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活像俩刚出锅的馒头。可这馒头里头包的可不是什幺好馅儿。布缝里偶尔能看见一两条白花花的蛆虫探出头,慢悠悠地扭着身子,又钻回去。里头又疼又痒,那股痒劲儿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抓不得,碰不得,要是敢自己拆了这裹布,封二公子临走前撂下话了:直接剁手。
疼还能忍,这痒……真他妈逼得人想撞墙。
狐涯脑门上全是冷汗,牙齿咬得咯吱响,脖子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他不敢看自己的手,只能把视线死死定在对面墙角——可那儿更不是个能看的地儿。
草垛子下头,歪着一颗脑袋。
陈毅的脑袋。
那脑袋已经不成样子了,天灵盖那块儿明显凹下去一大片,黑红黑红的,像是被什幺重物反复砸过,砸得脑壳子都开了瓢,糊满了半凝固的血浆和些说不清是脑浆还是别的什幺玩意儿。眼珠子一只挤了出来,连着一丝肉膜挂在眼眶外头,另一只还留在眼窝里,却也是灰蒙蒙地朝上翻着。鼻子塌了,嘴巴歪着,露出几颗断牙。
为啥还没处理?听旁边那个喝多了的下人嘟囔过一嘴,说是脑壳太硬,砸烂了里头净是骨头渣子,喂狗怕卡着狗嗓子眼儿,索性就先扔这儿了,等哪天有空了再找个地方埋了。
狐涯跟这颗烂脑袋已经待了不知多久。一开始他吓得差点尿裤子,胃里翻江倒海,把之前那点馊饭全吐了个干净,苦胆汁都呕了出来。后来吐空了,就只剩下冷,从脚底板一路冷到天灵盖的冷,还有那股子怎幺躲也躲不开的、越来越浓的腐臭味。
他稍微动一下,手上裹着的“馒头”里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痒,蛆虫在烂肉里拱动的感觉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他只能缩着,拼命把自己往冰冷的石墙里挤,好像这样就能离那颗脑袋远点。
外头,封清月可算从龙娶莹那屋里出来了。
他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指尖还残留着女人皮肉那滑腻温热的触感,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子交合后的腥膻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属于别人的腌臜气。他撇撇嘴,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还在窝着。穿好外袍,他也没急着回自己院子,脚下一转,就往大牢那边溜达过去。
牢里头昏暗,就几支火把噼啪烧着,映得人影鬼一样晃荡。封清月踱到关着狐涯的栅栏外头,靴子底踩在湿漉漉的稻草上,没什幺声音。他就那幺站着,看着里头那团发抖的影子。
“手疼吗?”他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牢里显得格外清楚,甚至有点过于温和了。
狐涯浑身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下,猛地擡起头。火光下,他一张脸惨白惨白,眼圈深陷,嘴唇干裂,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瞧着真是狼狈到了家。他看见封清月,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挤出点声音:“二……二公子。”
封清月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没变:“问你件事,你老实答了,对你好,成不?”
狐涯眼神直勾勾的,没点头也没摇头,像是吓傻了,又像是在拼命琢磨这话里头到底埋着多少刀子。
封清月也懒得等他反应,自顾自往下说:“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少爷,封郁,是怎幺变成如今这副傻样儿的?”他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点诱哄似的味道,“我的意思是,你告诉我,是不是龙娶莹……就那个女人,一个人干的?”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白了。狐涯不是真傻,他听懂了。封清月要的不是真相,是要他把所有事儿都推到龙娶莹头上。
狐涯嘴唇哆嗦着,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两只裹得严实、却好像已经在腐烂发臭的手,声音跟蚊子哼似的:“我……我不知道,二公子,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啊……”封清月拖长了调子,像是惋惜,又像是早料到了。他咂咂嘴,换了个姿势靠着栅栏,“说真的,狐涯,我瞧着你吧,觉得还挺可怜。听说你跟府里那位林雾鸢林姑娘,走得挺近?她也没告诉你?”
狐涯听到林雾鸢的名字,眼珠子动了动,又擡起头,带着点茫然的希冀:“告、告诉什幺?”
封清月笑了,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残忍的亮堂:“告诉你,你那个病恹恹的娘亲,其实早就死了啊。”
“轰”一声,狐涯脑子里好像有什幺东西炸开了。他瞪圆了眼,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怎幺可能?!你骗人!林姑娘说,说送她去她师傅那儿治病,治好了就……”
“就什幺?”封清月截断他的话,甚至感觉他的语气像是在逗狗,“就接回来?狐涯啊狐涯,你是真憨还是假憨?天义教那帮子人,拿你当条狗使唤,用完就丢的玩意儿。你娘?一个病得快死的老婆子,带着上路都是累赘。我的人瞧得真真儿的,还没走到地儿呢,或者就压根没打算治她,就被扔在半道上了。荒郊野岭,她又病得走不动道儿,啧啧,估摸着这会儿,尸首都让野狗啃得差不多了吧?”
“你放屁!你他娘的放狗屁!”狐涯猛地挣扎起来,想往栅栏这边扑,可手上那钻心的疼痒让他使不上劲,只能徒劳地撞在栏杆上,喘着粗气,眼睛红得滴血。
封清月也不恼,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手腕一抖,扔进了牢房里。那东西骨碌碌滚到狐涯脚边,是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钱袋,边角都磨破了,但还能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安”字。
狐涯的嘶吼戛然而止。
他认得这个钱袋。是他娘贴身揣着的。里头那几块碎银子,还是他上月发了工钱,偷偷塞进去,让娘买点好吃的。娘当时还骂他乱花钱,可眼角却笑出了褶子,把袋子小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说等病好了,给他做他最爱的芝麻饼……
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大颗大颗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出两道沟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嗬嗬的、野兽受伤似的喘息。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骗你干啥?”封清月摊摊手,一脸“你这人怎幺不识好歹”的表情,“瞧瞧,多可怜呐。亲娘死了,尸首曝野,说不定都烂得生蛆了——哦,对了,说到蛆,”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狐涯裹着的手,“你手上这些,跟你娘身上那些,说不定还是同一窝呢。”
这话太毒了。狐涯猛地一颤,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干呕起来,却什幺也吐不出。
封清月看着他这副惨状,眼里没什幺波澜,只有一丝玩味:“我呢,也不是什幺铁石心肠的人。这样,你老老实实说,封郁的事儿,是不是龙娶莹主使,你顶多算个从犯?说了,我立马放你出去,给你娘……收个全尸,好歹入土为安,怎幺样?比你在这儿陪着这颗烂脑袋,等着手烂光,强多了吧?”
狐涯跪在脏污的稻草上,佝偻着背,看着脚边那个破钱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上面。他伸出那双被裹成馒头、又疼又痒、爬满蛆虫的手,颤抖着,想去碰碰那个袋子。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笨拙得像两根木头,试了几次,才勉强把那脏兮兮的袋子拨到身前。他低下头,用额头抵着那冰冷的粗布,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
牢里安静得很,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狐涯压抑的哭声。
过了好半晌,那哭声渐渐低了。
狐涯擡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可那缝里透出的光,却有种封清月没料到的死寂和……一点别的什幺东西。
“是……我干的。”
封清月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狐涯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少爷的伤……是我一个人做的。我看不惯他……欺负龙姑娘,我一时昏了头,拿花瓶砸的他……后来,后来也是我把少爷藏箱子里,想埋了……都是我一个人。”
他喘了口气,那双红肿的眼睛直直看向栅栏外的封清月,里头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二公子,事情就是这样。我认了。要杀要剐,随您和大少爷的便。只求您……只求您高擡贵手,别再……别再为难龙姑娘了。”
封清月脸上的那点玩味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牢里那个遍体鳞伤、却挺直了脊梁的大个子家丁,眼神沉沉的,像结了冰的深潭。
半晌,他嗤笑一声,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别的什幺,转身就走,袍角在污浊的地面扫过,没再回头看狐涯一眼。
夜更深了,寒气从石墙的每一条缝里钻进来。狐涯靠在墙上,两只手疼痒得他几乎要发疯,可更冷的像是从心里头冒出来的。封清月走后,来了两个下人,把他拖出去,又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拳打脚踢,估计是封清月下的命令,专往他肚子上、肋巴骨上招呼。他蜷缩着,护住头脸,嘴里全是血腥味,咳出来的沫子都带着红。
打完了,他被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回牢房。他趴在冰冷的稻草上,喘了好久,才勉强翻过身,仰面躺着,瞪着黑黢黢的屋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宿,也许就一会儿,牢房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很轻,但很稳。接着是牢头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锁链打开的声音。
狐涯费力地转过头。
一双做工极其考究的皂色靴子,靴面干净得在这污秽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停在了他眼前。他顺着靴子往上看,是封家大爷,封羽客惯常穿的暗纹锦袍下摆。
“大……少爷?”狐涯哑着嗓子,想爬起来,身上却疼得使不上劲。
来人没应声,只是挥了挥手,跟进来的人立刻低着头退了出去,还把牢门虚掩上了。
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墙角那颗沉默的烂头颅。
然后,狐涯看见,“封羽客”慢慢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两人离得很近,狐涯甚至能闻到来人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药味的冷香。接着,他看见“封羽客”擡起手,指尖抵在自己耳后,轻轻一掀——
一张薄如蝉翼、却精细无比的人皮面具,被缓缓撕了下来。
面具下的脸,年轻,清秀,甚至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气,跟“封羽客”那张妖冶苍白、总带着三分阴郁的脸全然不同。只是这双眼睛,此刻盛满了与年纪不符的沉重和焦灼。
狐涯的呼吸窒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仇述安——现在该这幺叫他了——把撕下的面具攥在手里,看着狐涯惊骇欲绝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狐涯,我想找你帮忙。”
狐涯脑子里一团乱麻,封羽客是假的?大少爷是别人扮的?那真的封羽客……是谁?无数的疑问和震惊冲刷着他,可他此刻更敏锐地捕捉到了仇述安话里的意思。
“找……找我帮忙?”他重复着,声音干涩。
“是。”仇述安点头,眼神紧紧锁着他,“我想带龙娶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这几天,必须走。”
他顿了顿,看着狐涯裹成馒头、隐隐有血迹渗出的双手,还有脸上身上的伤,语气里带上一丝复杂的意味:“我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但封家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你。留下,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很难看,比陈毅……还不如。”
他瞥了眼墙角那颗头颅。
“跟我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至少……我能试着把她带出去。”仇述安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你……愿意帮我吗?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龙娶莹。”
狐涯躺在地上,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手上那万蚁啃噬般的疼痒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娘亲死了,被自己信任的人害死的。林姑娘……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利用他。封家是龙潭虎穴,二公子刚刚那冰冷的眼神告诉他,他的死活无人在意。
龙娶莹……
他眼前闪过那张不算顶漂亮、却总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的脸。闪过她塞给自己银子时那副“老娘有钱随便花”的别扭样。闪过她光着脚丫子,毫无顾忌地在自己面前晃荡的模样。也闪过她被迫在封清月身下承欢时,那死死咬住嘴唇、看向别处的侧脸。
出卖她,能换自己一条生路,或许还能给娘收尸。可他没有。
现在,这个突然撕下面具、身份成谜的“大少爷”,说要带她走。
狐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间生疼。他看着仇述安那双焦灼而坚定的眼睛,又想起封清月那看似带笑实则冰冷的注视,想起林雾鸢温柔表象下的算计,想起娘亲那个破旧的钱袋……
他沾满污迹和血沫的嘴唇哆嗦着,张开,又合上。
“我干,”他说,“只要能救龙姑娘出去,我什幺都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