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痴傻

狐涯把龙娶莹放下来。脚踩到实地时,龙娶莹腿一软,差点没站稳,狐涯连忙扶住她胳膊。两人靠得很近,气息都还乱着。

床帐滑落,堆在地上。狐涯身上那件不合体的直裰被汗浸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膛和手臂肌肉的轮廓。裤裆处明显隆起一大团,把布料撑得紧绷绷的,顶端深色的一小片水渍,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龙娶莹瞟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她这会儿没心思琢磨狐涯裤裆里那玩意儿的状态,满脑子都是另一桩更要紧的事。

封郁到底死透了没有?

这事得亲眼确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最好是见尸,活的可就麻烦了。

一个时辰后,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里最黑最冷的时候。龙娶莹和狐涯悄悄摸到后花园一处新翻动的土堆旁——正是之前小厮埋箱子的地方。

土埋得不算深,用手就能扒拉。龙娶莹蹲下身,也顾不上指甲缝里塞满泥,和狐涯一块儿刨。泥土潮湿,带着夜里的寒气,没几下就碰到了硬物。

是箱子。

狐涯力气大,拽着箱角往外拖。箱子沉,里头装了个大活人,加上泥土吸着,拖出来时费了好大劲儿。铜锁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锁扣紧闭。

龙娶莹把耳朵贴到箱壁上。

起初没动静。她心往下沉——难道真死了?

正想着,里头忽然传来极轻的“咚”一声,像是用脚或膝盖在撞箱壁。隔了几息,又是“咚”一声,这回重了些,紧接着是含糊的、被什幺堵着的呜咽,闷闷的,断断续续。

还活着。

龙娶莹和狐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狐涯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咋办?”

“擡走。”龙娶莹咬牙,“这儿不能久留。”

狐涯二话不说,弯腰把箱子扛上肩。这回比扛龙娶莹费劲多了,箱子沉,形状又别扭,他走得踉踉跄跄,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龙娶莹在前头探路,专挑巡夜人刚过的小径,两人跟做贼似的,绕了大半个园子,总算回到了龙娶莹暂住的那处偏僻小院。

进屋,放下箱子,关门插闩。做完这些,天边已经透出点灰白。

狐涯累得瘫坐在地,呼哧带喘。他身上穿着那件不合体的锦袍,早已被汗水和泥土弄得脏污不堪,脸上手上的血污也干了,结成了暗红色的痂。龙娶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发髻完全散了,衣衫不整,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都有刮擦的伤痕。

但没时间歇息。龙娶莹找来一把匕首,撬开了箱子上的铜锁。

“咔哒。”

锁开了。

龙娶莹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箱盖。

——那股子浓重到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封郁蜷缩着。左眼窝那里,瓷片还扎着,但血似乎流得少了,糊在脸上的血污半干,结成狰狞的图案。他的右眼圆睁着,却毫无神采,空洞地望着上方。听见开箱的动静,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开始扭动,却不是愤怒的挣扎,而更像是一种茫然的、困兽般的蠕动。

龙娶莹还没开口,封郁忽然哭了起来。

不是骂,不是吼,是真哭。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往外冒:“呜……呜呜……娘……娘亲……”

龙娶莹和狐涯都愣了。

这唱的是哪出?

龙娶莹皱眉,抽出匕首,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封郁的脸颊:“喂,封郁,认得我不?”

封郁只是缩了一下,继续呜呜地哭:“疼……眼睛疼……娘亲……呜呜……”

龙娶莹心一横,刀尖往他裸露的胳膊上轻轻一划——力道不重,刚划破油皮,渗出一串血珠子。

“啊——!”封郁爆发出惊恐的尖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别杀我!别杀我!娘亲救命!”

他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混着血污糊成一团,哪还有平日那阴鸷狠戾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吓破胆的痴儿。

狐涯凑过来,压低声音:“他……他这儿是不是坏了?”说着指了指自己脑袋。

“装傻?”龙娶莹沉吟,随即摇头,“不像。”她见过太多人装模作样,封郁此刻的眼神、反应,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和茫然,不像是能装出来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右眼虽然睁着,却空洞无物,左眼更是惨不忍睹。

为了再试一次,她握着匕首,往他大腿外侧不致命的地方,稍稍用力刺了一下。

刀尖入肉,不深,但足够疼。

封郁的反应依旧是嚎哭和喊娘,没有任何针对龙娶莹的恨意或咒骂,只有对疼痛最本能的恐惧。龙娶莹怕他这动静招来人,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手掌按上去,能感觉到他脸颊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

——真邪门了。

龙娶莹收起匕首,脸色凝重。她拽着封郁的胳膊,把人从箱子里拖出来。封郁刚落地,立刻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抱着头,浑身发抖,嘴里念念有词,全是含糊的哭诉和“娘亲”。

天已经亮了,窗外透进灰白的光。

不能再拖了。

“狐涯,”龙娶莹沉声道,“你现在就去找林雾鸢,不管她在哪儿,立刻把她带来。就说……就说我急症,要出人命了。”

狐涯点头,把身上惹眼的衣裳换掉后,抹了把脸就冲了出去。

林雾鸢是临近中午才到的。

她一身霜色衣裙,外头罩着挡风的斗篷,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外头回来。斗篷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守在院门口急得团团转的狐涯半拉半拽地拖进了屋。

狐涯身上伤得不轻——脸上手上的血污干了,走路还有点跛,昨夜扛箱子挖土,怕是拉伤了筋肉。但他顾不上自己,只忧心忡忡地把林雾鸢引到里屋,自己守在门外,像个忠诚又惶恐的门神。这一夜一日,够这憨直汉子后怕许久了。

屋里,林雾鸢一眼就看见了靠坐在榻边的龙娶莹。

她披着的衣衫上沾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迹,头发乱糟糟地挽着,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眼神疲惫,里头还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惊悸。

“怎幺回事?”林雾鸢解下斗篷,露出清冷秀丽的脸,眉头微蹙,“狐涯伤得不轻,你又……”

话没说完,龙娶莹已经站起身,走到屋子角落,指了指地上那口敞开的樟木箱子,以及缩在箱子后面阴影里、瑟瑟发抖的一团人影。

林雾鸢的目光移过去。

待看清那人模样,饶是她素来冷静,瞳孔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那是封郁。

封家那个阴晴不定、手段狠辣的小少爷。

这会儿的他,左眼窝裹着一圈渗血的、歪歪扭扭的布条——是龙娶莹胡乱包扎的,布条边缘露出青紫肿胀的皮肉。脸上血污没洗干净,混着泪痕和尘土,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裸露的皮肤上有好几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刀伤。最扎眼的是右边大腿上,还插着把匕首——刀刃没入肉里约莫一寸,血把裤腿浸湿了一大片。

他蜷着,双臂抱头,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幼兽似的呜咽,对屋里多了个大活人毫无反应。

林雾鸢猛地转回头,盯着龙娶莹,向来平淡的语调里带上了明显的震惊和质问:“你……这是做了什幺?!”

龙娶莹擡手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烦躁、后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他娘的也想知道!”

她走过去,粗鲁地扯开封郁试图挡脸的手,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擡起头对着林雾鸢。封郁被迫仰脸,眼神涣散,右眼空茫,左眼被布条遮着,只有眼泪不断从布条边缘和右眼往外涌,嘴里含糊地喊:“疼……娘……别打我……呜呜……”

林雾鸢看看封郁,又看看龙娶莹,再看看地上那口沾着泥的箱子和箱子旁的匕首,脑子里迅速拼凑出一些可怕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恢复了点医者的冷静,但看龙娶莹的眼神依旧复杂。

“我得检查他。”林雾鸢说着,走向封郁。

封郁见她靠近,吓得浑身一抖,呜咽声更大,拼命往墙角缩,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林雾鸢蹲下身,动作并不温柔。她先是用两指,略显强硬地撑开封郁的右眼眼皮,仔细看瞳孔。那瞳孔对近在咫尺的手指移动反应迟钝,收缩放大的节奏慢得异常。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封郁眼前晃了晃,声音沉肃,带着职业性的压迫:“封郁,看着。这是几?”

封郁只是瑟缩,目光游移不定,最后又落回虚空处,嘴里重复着无意义的音节。

林雾鸢眉头皱得更紧。她忽然指向旁边的龙娶莹,语气严厉,甚至带了点刻意引导的指控:“她是谁?你还记得吗?记得她对你做过什幺吗?”她紧紧盯着封郁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封郁顺着她手指,茫然地看向龙娶莹。眼神里只有陌生和恐惧,没有认出仇敌的恨意,也没有回忆起可怕经历的惊怒。看了几秒,他又低下头,继续呜呜地哭。

林雾鸢不再问。她伸手,扣住封郁的腕脉。指腹下,脉象沉迟无力,跳得乱,像破屋子漏雨,时快时慢,没个章法。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指甲刻意地、狠狠地掐进了封郁手臂上一处较浅的刀伤边缘!

“啊——!!!”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陡然从封郁喉咙里爆出来,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身子像被扔进油锅的活虾似的剧烈弹动、挣扎,涕泪横流。“疼!好疼!娘亲——!救救我!救救我啊——!”

林雾鸢却死死扣着他的脉门,感受指下的搏动。那脉象,在剧痛刺激下,是变得急了点,但根基还是那种沉迟混乱的无力感,跟正常人遭剧痛时应有的、气血翻涌的洪大急脉完全不同。就像这身子的“神”,已经指挥不动肉体的疼了。

片刻后,她松了手。

封郁瘫在墙角,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痉挛。

林雾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转向一直紧张盯着她的龙娶莹,缓缓吐出口气,给出了结论。

“瞳神涣散,追光反应慢,这是‘神’散了,髓海空了,假不了。”

“问他不答,叫他不应,不认亲疏,不分善恶。他后天学的、记的,全毁了。心智退到蒙童时候,还不如。”

“脉象沉迟混乱,像破屋漏雨,是‘痴傻痫’的典型脉。最关键的是,刚才那幺疼,他身魂已经不属了。身子哭喊是本能,但脉象根基没变——他那‘神府’(脑子),已经没法对疼做出任何像样的判断和反应了。”

她顿了顿,看着龙娶莹,一字一句道:“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傻了。什幺都忘了。”

龙娶莹沉默了,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只会哭喊娘的“少年”身上。封郁的左眼,经林雾鸢刚才快速看了,确认眼球彻底坏了,没救,算瞎透了。身上那些被她划出来、刺出来的口子,虽不致命,但也够他受的。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的痴傻……

“所以,”龙娶莹喃喃道,语气有点怪,“他什幺都不记得了?连我捅他刀子,都不记得了?”

像是为了应她的话,封郁忽然又朝她们这边,呜呜地哭起来,声音里满是无助和哀求,像个迷路后怕极了的孩子。那模样,配上满身的伤和血污,显得格外诡异,甚至……有点滑稽的凄凉。

林雾鸢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龙娶莹脸上那混合着惊疑、后怕和一丝茫然的表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重复了那个残酷又确定的诊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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