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溃不成生
溃不成生
已完结 流年承雪

“大人,犯人薛意之妻齐雪带到。”

薛意闻声,似是耗尽了力气,极其缓慢地想要擡起头,望向齐雪的方向。

然他脸颊将擡的刹那,一旁监视的官差面露凶色,手中刀柄恶风冽冽,狠狠砸向他的右脸:

“砰!”

闷响落下,薛意头猛地偏过一侧,鲜血随即从嘴角溢出。

“薛意!!!”齐雪切齿腐心,凄厉的呼喊刺破公堂的肃静,她像一只被激怒的雀鸟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官差狠掐住臂膀。她挣扎着,泣斥道:“你们是怎幺办案的?哪有一上来就严刑拷打的?!”

薛意耳边轰鸣如雷,右颊那火辣辣的痛楚,与他周身刮骨剃肉般的重伤相比,早已微不足道。这一击,反而将他从半昏沉的泥沼中震醒了几分。

这如同儿戏、说降便降的刑罚,不过是主上随心所欲的惩戒罢了。

难为灵隐……定是她,亲手为他编织了诉状里的污秽身份,又不知何处寻来假证人,用这桩桩件件莫须有的血案,彻底斩断他的过去,也扼杀他的未来。

他本应认罪的。他不甘,故而紧咬着牙关。

可是她在这里。

这一念浮起时,痛楚、不甘,连同那悬于头顶的荒谬判决,都俶尔远去。早已麻木的神智迟迟想起,权力翻覆之间,便能以任何由头,将她以包庇之罪一同碾碎。

“罪……在薛意一人……我娘子……齐雪……她什幺都不知……一切……与她无关……”

他终是吃力地出声,口中那积聚的、粘稠的血浆丝丝垂落。

“什……什幺罪?薛意……”齐雪紧紧追着他的眼睛,心中不安。

李知县冷眼旁观,心下了然。上差早有明示,犯妇无关紧要,开释即可。他倒是生出几分看戏的兴致,想瞧瞧这看似情深的女子,知晓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后,这对𫘤女痴男,会是何等模样。

惊堂木重重拍下,余音震荡撼梁。“既有口供,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

判决词朗声宣读,字句威严。

“钦犯薛意,出身微贱,得蒙皇都朱家收容,不思报效,反噬主家,犯下灭门惨案,戕害一十三口!其行径之酷烈,人神共愤:割喉悬梁,开膛破肚,老幼妇孺皆未幸免,更有裂脑掐婴,弃尸古井之恶!流亡期间,恶性不改,罪孽滔天!明日启程押送皇都天牢,候决!”

割喉、裂脑、肢解?

堂上点烛飘摇,映得他淋血的侧脸明明灭灭。

回忆往昔种种,她灵魂将剥离当下一般,飞到花烛长夜他与她结成姻缘的那一天,飞到月色空明他背她上山依偎一夜的那一天,飞到春晴烂漫他拉她入怀策马疾驰的那一天。

泪水凝在眼底,空洞无边无际,她没有了鸣不平的声息。

衙役上前,全不顾是否一指嵌在了裂肉里,蛮横地将薛意从地上拖起带下去。

他用尽每一次呼吸存贮的力量,头颅艰难地转向她,执拗地乞求着什幺,直直地望过来。

齐雪分明也能感知。她却避开了。

她的眼睫颓然垂下,不去承接他那道目光。

待犯人被押下,李县令转而看向神情恍惚的齐雪,指节叩案:

“薛意罪责已定,依律,其家产需抄没赔偿苦主。”他目光移向旁侧,“这位是朱家远房亲眷,亦是苦主之一。齐氏,你既曾是他妻子,对此可有话说?”

齐雪回神,望向衣着朴素的老妪,本能地深深弯腰,颤声:“赔,我们一定赔……就算倾家荡产,我做工、乞讨,也……”

“人都死绝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幺用!”   那老妪不等她说完,扬手重掴在齐雪脸上。

清脆的响声在堂内回荡。齐雪踉跄一步,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老妪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指指着她鼻尖:“你一个罪囚的妻室,名声尽毁!往后谁敢雇你做工?你就是自卖自身,也抵不了这血债的万分之一!你注定……”

“公堂之上,不得放肆!”李县令一拍惊堂木,看向齐雪惨白的脸,语气放缓,俨然一副百姓父母官的模样规劝道,“齐氏,你年纪尚轻,来日方长。若继续顶着这罪妇之名,确如她所言,往后生计艰难,寸步难行。本官念你无辜,可在此为你做主,具结和离文书,自此与他薛意,恩断义绝。你,可愿意?”

“和离……”齐雪喃喃,被掌掴的痛楚也悄然隐去。

她缓缓擡头,望向衙役拖着薛意消失的那扇侧门,阴天昏暗不过光,吞噬了他的一切痕迹。

若不和离,她便是罪囚之妻,是杀人魔头的遗孀。这个身份像一道至死难弃的枷锁,让她在这世间举步维艰,谋生无路,终将冻饿死于街头,无人收殓。

她既然能穿越而来,想必人死后,魂魄也当有归处。到那时,惨死的冤魂,会不会化作狰狞的厉鬼,认定她与那恶魔是一体,日夜不休地纠缠着她,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也永无宁日?

她明明知道,薛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应该恨他,应该立刻与他划清界限,应该庆幸有这样一个摆脱他的机会。

她明知道!

可是……

可是记忆深处那些片刻的温暖与真实,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夜,难道都能随着一纸文书,就此抹去,装作从未存在过吗?

分明是救她于深渊的决定,却叫她无比哀戚。

那句“我愿意”卡在喉间。公堂之上死寂,等待着她亲手,斩断这连接着彼此姓名与命运的姻缘。

退堂之后,另有胥吏处理余下事务。

“齐氏,财产已清点完毕。按《明曜律》,女子嫁妆不抵罪银。经查,你出嫁时并无陪嫁田产、金银细软,名下分文未有。换言之,你于薛意之罪责赔偿,无半分可抵。”

他合上册子,奇异道:“难怪你会嫁给这种来路不明的凶徒,原是自身赤贫,别无选择。”

一旁小厮也投来同情的目光。

他们眼中的点点光芒闪烁着,却比月华冰凌。堂门外,天彻底暗了。

恍惚间,齐雪竟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往日阴天,本该是薛意又为她做了一把新的木椅,而她坐在洒满暖阳的院子里,等着他温柔地揶揄:

“你傻坐在这儿,可是有野男人要等?”

而她则会笑:“我只是等日头出来,好催你洗了衣裳去晒。”

胥吏将一纸拟好的和离书掷在她脸上。“画押。”

她甚至看不清上面的字,就被粗暴地掰开手指,蘸上早晨还不及为墓碑着色的朱砂,强行在那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春桃!”官差朝外喊道,“送饭时,顺道把齐姑娘‘请’去地牢,让她做个了断。”

一名唤作春桃的侍女应声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看不到热气的糙米饭,示意齐雪跟上。

齐雪卑微地垂着头,跟随其后。

甬道尽头,春桃在牢门前怯怯止步,脸上佯作惶恐:“齐、齐姑娘……我害怕……他终归曾是你夫君,这饭,你……你一并送进去吧。”

齐雪麻木地接过,将和离书折起,塞入衣襟。颤抖地端起那碗饭,走进了地牢的门。

待她身影不见,春桃脸上的怯懦褪去。她心下嘀咕:若非那女官许了五两银钱,谁愿来这鬼地方演这出戏?今日本该是她入宫当值,侍奉三皇子的第一天。

牢内,血肉腐烂的恶臭弥漫。齐雪看见了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薛意。

他静静地趴在污秽之中,当真死了似的。衣衫与凝固发黑的血污黏,小腿上一处伤口隐约可见被饿急的老鼠啃噬的新痕。

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已失去。

齐雪停在牢栏外,手抖得快端不住碗,泪水滚落砸在浑浊的米粒上。

薛意被刑责时灌下的毒药一时坏了味觉,再也嗅不到他曾刻骨铭心的,齐雪身上的淡淡花香。

但是,他趴着,视线所及,恰好能看见那双他无比熟悉的、齐雪常穿的干净秀气的绣花鞋。

“疼……好疼……”

他气若游丝,残存的力气支撑不了擡首的动作,只能努力伸出一只遍布血污、指甲已被生生拔去两个的手,朝着那双鞋的方向,一点点挪动。

他好想触碰她,他想起自己挨了她一巴掌,枕在她膝上被她轻抚着上药的那天。

他的手却又顿住,僵在半空。

不行……太脏了。

血污沾上,怕是会毁了齐雪本就不多的漂亮的鞋子。他还是不舍得。

看着他,齐雪只觉得心脏被生生剜出。她冲动地想,她宁愿此刻趴在那里承受所有酷刑的是自己。

薛意在喊疼,这次大约是真的疼了,不是那夜撒娇完自己都顾不及圆谎的“疼”。

她什幺都说不了,隔着木栏,她甚至不能跪下来,将他的上身轻轻扶起在自己怀中。

齐雪屈身,将饭碗放在地上,自己则蹲下来,隔着牢栏凝视着他,喉头哽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眼泪决堤般涌流。

薛意的意识里,却因她的到来狂喜:她来了!她竟然还愿意来看他这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她……不嫌弃他幺?

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涌上。他用手抓起碗里的饭,机械地往自己被血浆泡热的嘴里塞去。

他要活下去,他要积蓄力气,和他的娘子说说话。

他贪婪地吞咽着,混合着泥沙的饭粒堵在喉咙,他也奋力下咽,且努力想擡起头,再看一看她的脸。

还未等他吃完,他看见一只颤抖的、却依旧白皙的玉手,伸进了牢栏。手中,捏着一纸薄薄的文书。

那只手的主人说:

“薛意……我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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