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窒息

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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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白乐

四月的申城像一口刚揭开蒸汽的锅,湿热慢慢往上冒。

梧桐叶在一夜之间铺开,马路像忽然换上了新屋顶。沿江步道的风不再刺人,却带着一股闷闷的潮,缠在皮肤上,像一层贴得过紧的纱。城市的气味从冬末的清冷变成了带甜的温腻,而宋佳瑜的胸腔里却像被谁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掌,那掌心并不狠,只是不肯擡开。

她知道那只手的名字:公司、家庭、婚姻,三只手叠在一起,按住她的呼吸。上市过去一个多月,喧嚣落幕,紧箍却拧得更紧。IR   的问询、董事会的闭门会、海外扩张的影子测试、Digitization   试点第一阶段对账、还有   Finance   发来的并购候选名单,每一封邮件标题都像一根细绳,绕在手腕上,不疼,但收得越来越紧。

——

Strategy   周会上,宋佳瑜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疲惫。她的笔记薄上写着三行干净的字:SEA   |   Digitization   |   HR   Retention。字与字之间的空白被她用记号笔轻轻划过,仿佛把看不见的缝隙缝住。

“SEA   影子测试不追求规模,只追求口径干净。”她环视一圈,“告知供应商我们的‘假设’会收敛在两到三个变量里,不要让他们猜。”

“Digitization   的三座仓,一条产线,上周夜班   SOP   的偏差已经纠正。”她翻页,声音沉稳,“我们不是为了省人,而是为了省错。”

她内心里清楚,每一个字都踩在钢丝上。她把“稳”字压到句末,像把一块石头放在漂浮的词上,免得它被春风吹跑。

会后走廊的窗外正下着一阵看不见的雨,玻璃上薄薄的雾像被人轻轻哈了一口气。陈知在走廊另一端与   Data   的分析师低声交谈,见到她,只远远点头。那点头有礼、有度,像把人刚刚好地框在边界里。

宋佳瑜   也点了点头,步伐没有停。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在任何一个看起来更安静的时刻停下。

——

午后,IR   把北美基金的电话安排在两点半。对方的第一个问题就切进骨头:“你们的海外进入为什幺选   Q3?你们的现金流看起来更适合   Q4。”

“我们需要在消费旺季之前把‘讲法’试出来。”宋佳瑜的声音没有破音,“Q3   是窗口,也是缓冲。”

十五个问题后,她挂断电话,端着水杯走向落地窗。江面上两只轮船错身而过,涟漪互相撞出浅浅的齿。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实验室里切割机的嗡鸣,那声音像一条不会走形的线,把她从混乱里拖到一个可丈量的世界。如今的世界也可丈量,只是尺子的每一公分都刻着别人的期待。

手机在掌心里轻轻震了一下。是陈知发来的更新:

SEA   Shadow   Test   |   White   Noise   城市已与   Data   对齐。海运舱位备选已同物流伙伴建立触发条件。——Selene

她把屏幕点亮又熄掉,指腹下留下一层薄薄的热。她没有回“谢谢”。她把手机背面贴在玻璃上,借着玻璃的凉,把掌心的热压回去。

——

春天往前推着一切。连睡眠也被推走了。

那天夜里,她第一次彻底失眠。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从未入睡。她躺在黑里,听冰箱压缩机的低鸣,听楼下偶尔一辆车的刹车声,听风沿着窗缝在墙上刮出细细的沙响。她翻身,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掌心很快被凉意占住。

乔然的呼吸在身侧起伏,稳、浅、带着熟悉的香水气里的一点点酒味,她晚上应酬回来,喝得不多,但酒会在温暖里悄悄放大气味。宋佳瑜把她揽得更紧了一点。那一瞬的接触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重量,像站在桥上握住了栏杆。

可栏杆下仍是水。水在往前走,带着看不见的暗流。

她闭眼,尽力在脑子里把每一根线缕整理成清晰的线团:SEA   的时间窗,Digitization   的误差来源,HR   的人员流失。每一个“问题”都被她分解成“假设—路径—检验”的框架,像她曾在学术训练里做过无数遍的那样。做着做着,框架开始变形,数字消失,图表上只剩下一盏盏灯。灯下,有人站着,侧身,擡眼。

是陈知。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一瞬的目光像把空气轻轻擦了一下,擦得极薄,薄到让人意识到呼吸这件事本身。她在梦与不梦之间被这道目光轻轻撞了一下,胸口涌起电流般细微却漫长的颤。

她猛地睁眼。黑里没有人,只有窗帘上微晃的光。她把额头抵在枕边,掌心用力按住胸骨,像要确认某种秩序仍在。

她知道,这是第一夜,第一夜她承认自己无法完全把某个念头放走。

——

清明前的周三,李岚约她去一家旧咖啡馆。窗外的梧桐把影子压在地上,像一张被无形的手抚平了又打皱的纸。咖啡馆里放着八十年代的爵士,音量很低。李岚坐在靠窗的位置,身边放着一个浅色的帆布袋。她把杯子推到女儿面前:“尝尝新的豆子。”

咖啡入口是清亮的酸,落到舌根才慢慢沉下来。宋佳瑜端着杯子,没说话。

“投资者问得厉不厉害?”李岚先开口。

“还好。”

“海外的事,你自己拿捏。”李岚用的是陈述句,“你从来知道分寸。”

宋佳瑜擡眼,视线在母亲眉间停了一下。那是一道多年不变的纹路,像是一条河在地图上留下的痕。“妈,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另外一条路?”

李岚笑了笑,眼神却没有弯:“当然。可人不能一直站在路口。你选了路,就别把同行的人晾在半路。”

“我没有要……晾任何人。”宋佳瑜的喉咙有点紧,她把“晾”字咽得很轻,“我只是……”

“累了?”李岚替她接住。

宋佳瑜点点头。

“累了就休息一下,再继续走。”李岚的语气像春天最熟悉的雨,“乔然这孩子,我看得出来,她把你放得很前。她的方式可能会让人觉得紧,但她的心是真心。我不是要你立刻去感谢谁,我要你记得,别辜负自己的选择,也别辜负别人的把你放在心上的方式。”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轻轻不疾不徐地钉进木头里。宋佳瑜把杯子放下,杯底与桌面碰出一声很轻的响,她擡眼:“妈,你后悔过吗?”

李岚摇头:“我后悔过犹豫。”

宋佳瑜没有再问。窗外一阵风吹过,叶影被揉乱又铺平。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与母亲并肩走路的样子,春天的风总是吹得人想加快步子,像要追上什幺。

“你们什幺时候飞?”李岚问。

“下周。”

“那这周把家里的事都交代清楚。”

“好。”

她们沉默地喝完咖啡。走出门时,阳光比她们进来时更明亮了一点。李岚在门口停了一秒,回头看了看屋子里挂着的那盏老吊灯,说:“有些灯旧,但好用。”

宋佳瑜点头。她知道母亲在说灯,也在说人。

——

回程的路上,她没有让司机送到公司。她让车停在江边,沿着步道走了两站路。风从江面吹过来,湿而热,贴着皮肤,有一种像旧帆布的触感。有人在她身边慢跑,呼吸均匀。她想起从前跑步的节奏,四步一呼,四步一吸,现在她的步子乱,呼吸也跟着乱。

她在路边一张长椅坐下,把双手插进口袋,摸到一叠折得很方的便签。是上周会议结束时   陈知收拾白板递给她的那些。她随手带走,又忘了丢。她把便签抽出一张,背面空白。她拿出笔,写下四个字:

人心缓慢。

她停笔,想把后半句写上,却终究没有写。她把纸折回去,叠得比刚才更方正。

——

夜里回家,乔然已经把去美国的行程表贴在冰箱门上。她拿记号笔把每一条的关键点圈起:预约时间、律师名字、备选路线、预案   B。下方用小字写着:

记得带护照原件、出生证明复印件、婚姻状况证明。

宋佳瑜在婚姻状况证明后面停了几秒。她不知道为什幺这六个字会让她的呼吸又细了一点。她把手掌贴在冰箱的白板上,冰凉从掌心升起来,沿着胳膊一路上到肩。

“我订了明早的早餐。”乔然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温牛奶,“明天你要去看   Digitization   的仓吗?”

“去。”

“我让司机十点到。”

“好。”

她们在客厅的柔光里相互靠着,像两块被温水浸泡过的石头,表面很顺,内部各自有纹理。乔然把牛奶递到她手里,指尖很自然地擦过她的手背。那一瞬的触感温暖、柔和,带着“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明白。

宋佳瑜把杯子举到唇边,喝了一小口。她知道自己该说“谢谢”,该说“辛苦了”,该说“我爱你”。她只说:“辛苦了。”

乔然点头,笑意轻轻地浮在眼角:“等这阵过去,我们去海边休个短假吧。”

“好。”

——

失眠像潮水,第一次漫过脚面,就很难退回去。

她开始在凌晨三点醒来。醒来时胸口发紧,像被看不见的细线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发现自己有一个奇怪的动作,会把手放在喉结下方,像要把呼吸按回身体里。

某一夜,她在黑暗里看见另一道黑影。她知道那不是现实,是梦里遗留的光影:陈知的眼睛从一片亮白的投影里擡起,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逾矩的表达,只是稳、静,却让她在内里一寸一寸烫起来。她在枕头上缓慢地翻了一个身,像一条被网收住的小鱼,试图往外挣一点空间。

她在脑子里给自己下命令:不要想。像在会场里给团队下命令:先走   A,再走   B,不要在岔路口停留太久。可命令对身体的作用比对图表更慢,她只好数呼吸,数到五十,又从头数,直到天色在窗帘边缘淡了一线。

——

临飞的前一天,她去仓看   Digitization   的夜班切换。仓里冷得比外面更像春天的早晨:有风,干净,却让人起鸡皮疙瘩。夜班领班跟她汇报   SOP   的调整,话不多,逻辑清楚。她站在冷光灯下看温控曲线在屏幕上缓慢爬升,心里突然有一种几近荒诞的感动,曲线在那个时刻像一条可靠的河,哪怕它偶尔抖动,也会往既定的方向流去。

她与领班握手。退出时,门口有风卷进来,仓库的塑料帘带轻轻碰到她的手背,带着一点冰凉的静电。她忽然想到“电”这个字,想到与它相邻的另一个字“恋”。她猛地笑了一下,笑自己会在这样冷的地方想到这样热的词。

——

回到总部,陈知刚从另一个会出来。她手里还拿着本子,封皮边角有一点磨损。她见到   宋佳瑜,往旁边站了半步,给她留出路。

“明天一路顺利。”陈知说。

“谢谢。”宋佳瑜停了一秒,又补了一句,“SEA   的事,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和   Strategy   先推进,不要等。”

“当然。”陈知点头。

两人像在一条很窄的桥上对身而过,谁都没有停。桥下的水声不大,却很深。

——

晚上,乔然把行李箱放到床边,依次把文件、证件、备用件收好。她每放一件东西,就轻轻确认一遍:“护照——好;出生证明——好;婚姻状况证明——好;预约确认函——好。”

宋佳瑜靠在门框上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部演出,演员熟练,舞台干净,灯光精确。她知道下一幕会发生什幺,也知道下一幕该如何回应。

“你明天还得去公司一趟吗?”乔然问。

“不去了。”

“那就好。早上七点半出发,八点到机场。”

“好。”

乔然走过来,抱住她。她闻到对方洗发水里淡淡的花香。那香味从鼻腔往下,走到胸口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她把脸埋在   Clara   的肩窝,尽量让自己在那堵墙前停住。

“我们会很好的。”乔然在她耳边说。

“嗯。”

——

灯灭了。床与窗之间留着一条窄窄的夜色,像一小片未被覆盖的天空。宋佳瑜知道自己今晚也许还是睡不着。她把手放在腹部,缓慢起伏,像在一个过于拥挤的房间里让位给空气。

她在心里把所有可能发出的提示音都关了:邮件、日历、航班、会议、群组。她不想被任何一个“叮”从黑里拎出来。她甚至在某一秒,想把陈知这个名字也关掉,像把一盏小夜灯拧灭。

可她知道有些光关不掉。它不在墙上,不在桌面,它在眼睛里,在血液里,在一个人擡眼的时刻,像春天里那种细小却决不肯停的风。

窗外有车驶过,轮胎压过积水的声音像一条缓慢拉长的丝。她在黑里轻轻吐气,像把自己从水下往上推,推到鼻尖刚好触到空气的地方。

她告诉自己:明天出发。先把这件事情做完。路,会在脚下说话。

这一念头像一块干净的石头,落在心湖里。涟漪一圈圈推开去,直到碰上湖岸的草,轻轻折回。

春天在窗外继续。她听见夜色里某棵树忽然落下的一片叶,春天里也有叶片落下,只是很少人听见。她在黑里睁着眼,直到那片叶的声音完全消失,直到她终于在一阵细碎的雨声里,短暂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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