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曦是惊醒的。
没有噩梦,没有声响,而她却从沉睡中猛地挣脱出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向旁边摸索——触手所及,是一片空荡荡的床单。
沈晦不在。
那一刻,陆昭曦盯着空荡的卧室,眼里的充满了落寞。
她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灰蓝色的天光。
她快步走出卧室,心脏在胸腔里无序地撞击着。
客厅里也是空的。
厨房、卫生间……都没有他的身影。
她看向阳台。
阳台玻璃门外,那个几乎要与朦胧晨曦融为一体的模糊轮廓。
他背对着她,倚靠在金属栏杆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睡衣,清晨的凉风拂动他额前微乱的黑发。
指间,一点猩红在薄雾中明灭不定,细微的烟味被风送进来,带着一种苦涩的颓唐。
陆昭曦悬到嗓子眼的心,沉甸甸的,带着闷痛。
他又在抽烟。
自从醒来后,他偶尔会这样,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沉默地燃尽一支烟。
她没有立刻过去,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那幺单薄,那幺孤寂。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酸涩,转身走进厨房。
她需要做点什幺,用最日常的、带着烟火气的行为,来驱散这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寒凉。
她熬了小米粥,蒸了速冻的奶黄包,又煎了两个荷包蛋。
厨房里渐渐弥漫开食物温暖香甜的气息,与阳台飘来的淡淡烟草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她将早餐摆上餐桌时,沈晦从阳台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烟味很淡,混合着清晨露水的微潮,但他指尖带着刚用水冲洗过的凉意。
“醒了?”他低声问。
“嗯。”陆昭曦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推到他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吃早餐吧。”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透过窗户,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的细微声响。
陆昭曦小口喝着粥,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沈晦身上。
他吃得很少,动作缓慢,眼神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看到他拿着勺子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克制着什幺。
“昨晚……没睡好吗?”她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
沈晦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缓慢的节奏。
“还好。”他吐出两个字,简短得近乎敷衍。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昭曦放下勺子,陶瓷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看着他,目光专注而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沈晦,看着我。”
他依言擡起头,视线与她相撞。
那双曾经几乎熄灭、又因她而重新点燃微光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驱散的迷雾。
就在陆昭曦想要继续说些什幺的时候,门铃响了。
突兀的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尴尬,也打断了他们之间无声的对峙。
两人都一怔。
这个时候,会是谁?
沈晦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警觉,身体有瞬间的紧绷。
陆昭曦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门外站着的是顾晏清。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神情是一贯的沉稳,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打开门。
“晏清?你怎幺这幺早过来?”
顾晏清的视线先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餐桌旁站起身的沈晦。
他朝沈晦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对陆昭曦低声道:“有紧急情况,关于李志明那边的。”
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转向沈晦,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我们找到了新的证据。李志明和他背后那个人,在沈牧记者出事前一周,有过一次秘密的资金转移,金额巨大,路径非常隐蔽,是通过海外一个空壳公司操作的。这份流水,加上复原的胶卷里提到的暗语和之前账本的复印件,形成了完整的闭环。”
他将文件袋放在餐桌上,推到沈晦面前。“这是最关键的证据。足以把他们死死钉在墙上,再也无法翻身。”
陆昭曦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看向沈晦。
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个棕色的文件袋,那里面装的不是纸张,而是他父亲沉冤多年的灵魂,是他十几年挣扎求索的答案,也是……引爆他所有复杂情绪的引信。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狂喜,也没有如释重负,那是一种更复杂、更压抑的神情。
顾晏清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异样的张力,他的目光在沈晦和陆昭曦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在陆昭曦身上,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朋友间的关切:“昭曦,有些战斗,到了最后关头,需要当事人自己握着武器走上战场。我们能铺路,能掩护,但最终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必须是他自己。”
她明白了。
这几天沈晦的沉默,他的疏离,他深夜里无声的吸烟,他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
不仅仅是因为过去的伤痛,更是因为对未来的茫然,对“复仇”之后“自我”该如何安放的恐惧。
他一直被“翻案”这个巨大的执念推着走,当目标近在眼前,支撑他的柱子就要抽离,他站在悬崖边上,不知所措。
顾晏清没有多做停留,他拍了拍陆昭曦的肩膀,留下一句“有需要随时联系”,便转身离开了。
公寓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个放在餐桌中央,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文件袋。
室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陆昭曦没有去看那个文件袋,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晦。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眼底那场无声的、激烈的风暴。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书房。
几分钟后,她重新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打印好的A4纸。
她步伐平稳地走到沈晦面前,没有拥抱,没有安慰,只是平静地,将那份文件递到了他的眼前。
沈晦的视线从牛皮纸袋上移开,落在这几页纸上。
最上面一页的标题,清晰地印着——《关于沈牧记者被构陷及遇害一案的最终陈述与控诉》。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甚至身形不稳,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我根据目前所有证据,为你父亲整理的最终陈述稿。”陆昭曦的声音很轻,“这里面写清楚了他如何发现真相,如何被构陷,李志明他们的罪行,以及……你和你母亲这些年承受的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迎上他骤然擡起的、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不解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
“但是,沈晦,这份陈述,我不会替你交上去,也不会代替你在法庭上宣读。这是你的战斗,是你为你父亲,为你母亲,也为你自己打的仗。你的名字,必须由你自己,亲手签在这份文件上。”
她将那份沉甸甸的陈述稿,轻轻放在了那个牛皮纸袋的旁边。
“我会在你身边,”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依旧温柔而坚定,“但不会挡在你前面。”
他猛地擡起头,眼眶瞬间通红,里面翻涌着被看穿一切的无措、长期压抑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他一把抓住陆昭曦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我不配!昭曦,你明不明白?!”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崩溃的边缘的哭腔,“我去看我父亲了……我看着他的墓碑,我觉得我不配!我不配得到幸福,不配拥有现在的一切,不配……不配拥有你!”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也冰冷得吓人。
“我活着好像就只是为了这件事……为了翻案,为了证明我父亲没有错!现在案要翻了,目标达到了,然后呢?我还剩下什幺?一个满身伤痕、一无是处的空壳子吗?我拿什幺来爱你?我只会把你拖进更深的黑暗!我只会让你跟着我一起痛苦!”
滚烫的泪水,终于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滑落,砸在陆昭曦的手背上,陆昭曦的手也跟着颤抖,她眼眶翻红,死死的咬住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面前彻底卸下所有伪装,露出血淋淋伤口和脆弱内核的男人。
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试图去擦他的眼泪,而是擡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捧住了他湿漉漉的脸颊,强迫他那双盈满痛苦和迷茫的眼睛,直视着她。
她的指尖冰凉,眼神却炽热如正午的阳光。
“那就为我活下来。”
为了我活下来好不好,就当是我的私心,我没有一刻像这个时候一样的自私,沈晦,对不起。
“案翻了,我们就去找新的理由。一天找一个,找到我们白发苍苍。”
她微微踮起脚尖,额头抵住他冰凉的额头,呼吸与他紊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沈晦,你听好了。你的命,是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不要。”
沈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霸道的、坚定的爱和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决心。
那盘旋在他世界里的、无尽的黑暗与寒冷,因为温暖而真实的光照射了进来而开始回暖。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他看着她,贪婪地汲取着她眼中那份的光芒。
良久,他颤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拥抱她,而是越过了她的肩膀,伸向了餐桌。
他的指尖在空中停留了一瞬,然后,坚定地落在了那叠《最终陈述稿》上。
他拿起旁边一支陆昭曦常用的、黑色的签字笔。
笔杆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低下头,目光扫过标题下,那个需要他签名的地方。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凸起,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整个客厅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彼此心跳的声音。
陆昭曦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他。
终于,他吸了一口气,笔尖落下——
黑色墨迹在纸张上划过,坚定,清晰,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沈晦。”
两个字,力透纸背。
写完最后一笔,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下。
他闭上眼,肩膀微微塌陷,一滴泪珠从紧闭的眼睫中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陆昭曦直到这时,才缓缓地伸出手,复上他刚刚签名的那只手。
他的手背一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她用力地、紧紧地握住,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彻底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整个客厅映照得一片金黄,也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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