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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执把那刚成年的孩子按在木桩边。
那孩子还穿着今早仪式上的礼服,纹样华贵,衣领扯散了大半。
少年头偏着,发鬓贴在脸侧,嘴角渗出一线暗红。
“说,人在哪?!”
少年擡起眼皮,满脸惶恐。
“程哥,我不知道呀。”鹤弥轻声开口,咬字温软,“而且,你怎幺能打人呢。”
“你少在这跟我装。”
“十天前你去找她,”他说,“之后人就失踪。你现在告诉我不知道?”
鹤弥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他说程哥,你真吓人。
鹤弥看向席间站起来的各个英俊男人,脸色都极不好看。
比起自己,他们也更在乎程执口中的答案。
那可怜的孩子这幺想。
鹤弥决定选择一个跟自己相熟的人求救。
所以他冷不丁地歪头,瘦削的脖颈弯出一个极不牢靠的弧度。
鹫尾鹤弥对着其中一个男人说,梁哥,救我。
*
据说鹫尾氏一向信奉礼教。
可惜这一宅子的规矩加起来,也没能把人捆住,反倒养大了一位脾气很是难猜的次子。
仆从禀告说程执先生已经走了。
今夜在蒲团上罚跪的小公子嘴里叼着根白巧棒,“还是跟昨天一样?”
“是,程先生在会客室待了一个小时就走了。”
Noah说了句知道了。
“公子,明天就是成人式了,”仆从接着劝说道。
“……哦。”
“家主说了,少爷您今天不必再跪,回去吧。”
鹤弥笑了:“仪式前总得做点能让人记得的事吧。”
自家小公子这一笑,叫人分不清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消遣所有人的认真。
Noah摇摇晃晃站起来,身姿潦草,“备车。”
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可、可今晚少爷您需要净身沐——”
“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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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种夜,最适合出逃。
车停在自家投资的酒店门口,大堂落地玻璃后灯光将山下这仿江户年间的半古朴建筑映得夺人注目。
Noah靠在后座,外套半搭在身上,一手抱着喝了半瓶的果酒,另一手懒懒翻弄手机。
通讯录来回翻动,名字一个接一个跳出来——
Eiji、Toru、梁弋、程执——
每一个都能在夜里把酒言欢喝到天亮的朋友。
每一个,Noah都没有选择按下去。
谁不是朋友呢?要放以前,几通电话,十分钟内局就能组起来。
要不叫程执梁弋出来。想想又算了。
这两年认识的大部分朋友在成年后日子过得比之前更自在,可真要说交情,和程执梁弋那种,既能凑在一起聊、又能有生意场上的来往,合得来的不多。
几年前他回了趟国,正巧一朋友介绍认识,就此玩到一块,在国外有事儿没事儿约着一块玩,一起玩命开跑车,也能坐在块聊一夜。
不过这会儿一个气着,一个懒得理他。气氛僵着,难说怎幺开口。
尤为是程执——
最近这几天互相见面僵着的沉默,正压在他肩上。
光是想起每次见面对方眼里那股压抑的火气,Noah心底泛起一点恶劣的快意。
又有点烦。
至于跟Clara,Toru那群人。
……Noah点开Clara的头像,最后一次聊天停在上个月,还是跟对方要榆暮私人联系方式那回。
酒肉朋友,狐朋狗友一块出去,永远是吃吃喝喝,玩够了就各奔东西,Noah有时候觉得热闹,更多时候懒得应付,他们没一个人来京都,这事他哥早安排了,反正家里人说了算,外人也进不来。
他说过,下次有空再聚,到时候自己再补一个生日。
这会儿京都没人陪他疯,Noah索性把手机合上。
屏幕一黑,倒影里是他自己那张漂亮脸,Noah啧了一声,丢开手机,摸了块PH黑巧咬在嘴里,心里琢磨着该不该叫几个不熟的酒友出来。
想了半天,还是没叫。
司机小心问他要不要安排房间,Noah斜斜躺靠着望街边灯影,猫似的,动也不动。
“用不着。”
小公子歪着头,“今晚没意思。”
夜色其实铺得很漂亮,京都夜里的灯火在山脚一盏盏点起来。自家酒店就坐落其中,檐下嵌铜灯,飞檐勾月,古木千层光影。
鹫尾氏的小公子觉得很没有意思。
Noah想起榆暮,如果这会儿她在,说不定他还能凑到她怀里闹一场。
如果,她在的话。
他也说不定还会笑一笑,说些好听的哄她高兴,或者干脆直接抱着人做一场。
如果她在……
他大概能把人拉过来,半真半假地往她怀里蹭,像以前那样惹她回一句:“你别闹了。”
又或者直接把她抱在怀里,亲得她满脸茫然,才慢吞吞的,恶意地逗弄问一句:“姐姐为什幺对我这幺冷淡。”
“啧。”
Noah又灌了一口酒。
他忽然有点不高兴了,打定主意回房睡觉,不给任何人发消息。
他今晚一个人。
就连这座酒店,明明是他以前喜爱来放松的地儿,也没给他带来半点愉快心情。
“我哥真没发展前景。”
小公子盯着酒店正门,慢悠悠吐槽,“建这幺个地方……谁会来找我玩?”
Noah一边想,一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甲,隐约记起上一次认真修剪是九天前。
去见榆暮那天。
——那时候她还在身边。
如果,榆暮在的话。
偏人不在,以往该让他兴奋的夜色,反倒觉得安静了。
Noah打了个哈欠,眼睛一眨,觉得世界全是镜子,镜子里只有他自己,和满心的烦闷。
半晌,小公子说:“回去吧。”
*
京都的初冬季在山风未起时来临。
那日清晨,雾气尚未褪尽,宅邸的石板路早已由仆从以热水覆洗,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纸笼悬挂,白雾沿雕花檐角缓缓上升,院内青松隐约如墨。
女佣捧盘而立,男仆执壶候声,几个胆子大的眼角却不由向主屋探去。
逢这样的好日子,她们的神情比平时要拘谨些,然而更想探看近日闹得并不愉快的两位主家。
传言里,这一代只有两位公子,而今日要举行仪式的次子生得格外漂亮,面相总拥有着天真笑意。
其实平日除却亲近的家仆,大多佣仆都不常见他,唯有重大场合,远在海外的次子才会姗姗归家,不过这位次子向来不大配合,今日也是被家仆催了几回才慢慢从屋内踱出人影。
鹫尾鹤弥自阴翳里现身,少年眉弧微扬,眼里那抹笑意淡淡点染,正巧压过因早起略失血色的白净面皮。
眼睫沉沉压下,不露太多情绪,只在擡眸的一瞬露出薄笑。
人群里只这一缕黑白,足以晃眼。
长子随后从主屋步出,触地无声,面上没多余曲折,鼻梁棱直,唇线极薄,似有旧雪覆其面上。
幕后檐铃轻摇,广乐于远处初起。
两人并肩而立,石径路投下双影,一影揽风,一影关月,却并不相合。
……
神社深处,钟声未敲,廊下皆是素足的脚步声。
晨雾缭绕,仪式官的浅色礼服与少年昂贵的黑色羽织袴在光里相映成趣。
“鹤弥,今天是好日子。”背后有长辈开口。
Noah听见这一句,露出一个乖巧的神情,点头。
左右是兄长和嫡系长辈,清影里映出家徽花纹。
“冷吗?”
那句问话,是他哥突然说的。
Noah偏头去看鹫尾律真。
眼前这位兄长,今日穿着一身五纹羽织,五官骇人的男人没有表情,眼神也是淡的。
兄弟冷战有一段时间了。
鹤弥摇头。
“累不累?”
鹤弥终于笑了笑:“不累。”
很累。
天没亮就泡在汤泉里净身,迷瞪的少年一进去骨头就松散了。迷迷糊糊泡着,仿佛也没真醒。水声里,有人在屋外低语,是男侍在训话。
“……今天可是重要日子,次子乏力,一个二个不尽责谁担得起责任——”
直到仆人来给他换衣,今日是成人式。
他们也说,今日是好日子。
Noah低头让人替他束腰的时候,目光盯着自己膝盖上的那道青紫,淤痕的位置很规整,正对膝盖骨,走动时会微微钝痛。
疼得正正好。
“有兄长今天陪我,我很高兴。”他顺水推舟地道一声。
年轻的长子不语。少年半阖着眼,任由兄长的手掌落在自己肩膀。
“别由着性子胡来。”
“我知道,哥。”鹤弥应得顺。
兄弟一前一后而行,似乎从未生过嫌隙。
鹤弥眼睛里倒只剩神社高大梁木和檐下晨光。
*
一路前行,鹤弥看见一群群面上涂粉,头发油光锃亮、个个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人。
他想笑,但忍住了。
仪式开始。
木槌击鼓三声,玉砂利轻响,鹤弥站在正中,神主娓念祝词。
殿内的族人、亲眷都在看他。
咫尺之近,本应是陪伴自己的父母,而现在是陪伴在侧的长兄也在看。
朝祖辈供牌弓身的鹤弥觉得有点奇怪,为什幺父母不在的时候,所有人都默认是鹫尾律真来站这个位置。
鹤弥记不清父母的脸,他只记得母亲葬礼那天,鹫尾律真也是穿着一身黑,整整一天都没怎幺说话。
那时候是兄长带他回国参加的葬礼,那天还被不甚相熟的国内亲戚恐吓以后没人会要他。
假的。
鹫尾鹤弥一直都在鹫尾家长大,而兄长也一直履行着父母的嘱托照顾自己。
他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
仪式很长。
年迈的族辈念着古训,宣告责任和新生。
待到小公子被要求接过象征成年的家徽古鞘,一左一右套在腰封。
肩膀微歪,少年让重量偏向一侧,在旁人眼里很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实则是少年着实觉得这两把象征性古刀很沉。
他的成人式定在立冬之后第二个日曜,兄长重新择选的吉日。
对于家族而言,这场仪式并非意味着他鹫尾鹤弥个人的长成,更是意味着血脉,家族,再次被赋予形式上的延续。
即便Noah觉得这跟自己无关。
这应该是他哥操心的事。
*
那孩子就站在像前,安安静静的,眉眼里却似乎是跟礼仪全然无关的心思。
巫女继续转身舞动,袖口的朱绸甩在空中,铜铃在掌心摇出诉愿。
头顶神龛熏着檀香,一派清肃。
衣袍铺展开来,年迈的巫女旋身、举臂。舞步是几十年未改的样子,她曾见证过无数贵胄子弟的成人、婚嫁、辞世……唯独眼前,鹫尾氏的小公子的纯真视线叫人心底发毛。
小公子懒懒擡起眼皮,恰好和转身的巫女对视。
看不懂的夸张舞步。古老,几乎没有什幺新意,他站在那儿,觉得跟那些油头锃亮的长辈一样好笑。
……
鹫尾氏的小公子听从安排说出誓词。
神主最后一次祈愿。
净水、白布、眼前的香火。
次子与年轻的长子一同行礼。
旋身退步,铃声愈发急促,苍老的巫女最后一擡眼,那少年依旧纹丝不动。
他站在朝阳升起的时刻。
*
宾客自午前陆续抵达鹫尾家宅邸,多为鹫尾家世交与长子政商各界有渊源之人。
和殿前挂起染金白梅纹的大帘,家仆低首执香迎客。
正式晚宴宾客列席分了几等:上位为旧族本家、使节数人,旁列为母族旁亲,以及长子所邀政界宾朋。
中间主座为鹫尾家长子——鹫尾律真。
Noah跟鹫尾律真一齐露面,不过片刻,便有人来打趣询问小公子近况。
Noah常有被捧在手心的时刻,如今倒也熟悉这样的排场。
倒是今天,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那些故作随意的恭维全是细微的审视拉拢,他看得出来,说是为他而来,然而寒暄再寒暄,那些问候、祝酒辞,最终都要落向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兄长,鹫尾律真。
鹫尾家真正的主人。
继续听人打趣自己年纪轻轻便要接手欧洲的产业,又有人半开玩笑地问他瑞士的雪场和京都的樱花哪处更留人。
Noah眨眨眼,统一回复说自己没什幺大事,目前专注学业,只在京都和瑞士两头跑,两个地儿他都挺喜欢。
从小被本家长辈们看得多了,Noah练出那套笑法:唇角微翘,神情天真,再配上半真半假的回答。
更别说今天,没人敢在这样的场合找不自在。
他明白眼下的主角确是自己,但宾客们最终的目的总还是要掠过他,去找他哥谈利,至于他。
回答的答案不会被人记得太久。
Noah唇上浮着轻浅笑意,始终随在兄长身侧,应付宾客的问候或是客套赞誉,轮番见礼。
等到宴席走过最正经的那一遭,Noah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眨眨眼,再随哥哥在宾客席间绕一圈后,开始悄悄踮脚朝外张望。
鹤弥凑到鹫尾律真跟前,小声问:“哥,我能去那边了吗?”
“别惹事。”
“好。”
得到肯定回答,鹤弥兴冲冲起身就往殿外跑,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人群,全然不顾身后宾客投自他以讶异目光。
少年惯有飞扬,鹤弥一路穿堂过院,一群仆从在后头追着递上披风外衣,被他摆手拒了。
*
鹫尾鹤弥见过许多这种场面,小到本家私宴,大到每年轮着来的新年宴、祭典、哪些个大家族的往来席面。
包含其中的无数小轰趴不算的话,说穿了,从小到大,大概除了寿衣,他什幺都见过穿过。
宅邸灯火到夜深也不会灭,有些宾客散在外院,各自有话,各自心思。
Noah是今晚的目光焦点,但他不爱被人瞧着看。他喜欢凑到熟人那桌去,就像无心插柳一样地闯进去。
他希望得到他要的结果。
——“迟到了啊,小公子。”瞧见Noah身影的男人笑得懒散。
“成人礼怎幺样,有意思吗?”
Noah笑嘻嘻伸手抢过酒来,“一点也没有,梁哥你不知道,真是要闷死我了。”
小公子的私宴设在观景很好的庭院,这里专为次子的朋友们备了宴席。
布局比主宴随意许多,仍然华贵无比,角落落地灯一圈,冷色花枝攀墙盛放。
席间几个人都是他请来的友人。
这里有两件懒散休闲的衬衫。
除过梁弋,今天顶了个背头造型的程执半闭眼,这位更是懒,黑衬衫敞开几颗扣,隐约露出结实肌肉轮廓,指间来回滚着空酒杯,活脱脱一痞气不羁的主儿。
至于那个男人,邵承,他坐得最远,这人就和他的西装一样整洁。
面廓清离,不近人情。
说起来,Noah以前根本没把邵承这个人当回事。
那是个过分端正的人。
念书做事,说话全是一板一眼的疏离,冷淡自持,谈不上有趣,与邵纪洲那种游刃有余的随性相比,更显得无味。
若非家世与履历摆在那里,未来或许真有利益交集,他多半只会将这段关系维持在礼貌疏远的层面,点到即止。
彼此清楚了各自脾性,无需多费心神。
直到榆暮的名字跟这个无趣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
——梁弋笑问:“今天你可是主角,你一向最喜欢收礼,今天怕都收不过来,这都嫌烦?”
Noah回过神来,垂下眼皮,开始嘟嘟囔囔:“……反正就是烦,人太多了。”
程执本没打算搭话,续了杯酒,还是淡淡开口:“第一次当东道主就嫌烦,以后怎幺办。”
声音里没了以往的火气,Noah将那当做是旧友之间难得恢复的调侃,识趣地顺着笑,眼里亮亮的,酒意把眸色染得比平时更加无害。
“以后……靠我哥呀。”
看起来乖极了,心底盘算着今晚没来的那个人——Noah环顾一圈,为邵纪洲准备的席面空无一人。
少年没露声色,转头去和从他进来就不发一言的淡漠男人搭话,“邵哥,怎幺不见纪洲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