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秋末。
雨后空气湿冷,薄雾从山脚竹林蔓延至宅邸,屋檐青瓦凝出水珠,从檐角一滴滴落下。
内宅长廊两侧纸门半掩,灯光从障子后透出,昏黄一层,能听见檐下嘀嗒细水声。
室内,Noah懒洋洋地靠在榻榻米上的靠枕上。
身上着件深蓝和服,金发乱糟糟披散着,脚踝上缠着松垮白袜。
年轻的脸在灯下有种轻佻的冷白,漂亮到虚无。
一条未点燃的烟夹在指间,被他漫不经心地转来转去。
——“吱呀。”
纸门被推开一寸。
进来的男人着墨色宽大和服,眉目沉静,微弱烛火落在他脸上,只显出几处硬冷的线条,眼底有不散的血气。
“坐好。”他停在隔扇前,语气平平。
Noah换了个更散漫的姿势,靠垫往后推了寸许。
“这样也能听见。”少年满不在乎。
“鹤弥,你从瑞士回来,规矩总要想起来一点。”
闻言,Noah眼神反而亮了一点:“所以,哥哥今晚是来讲规矩的?”
“讲你的事。”长兄说。
屋里静了片刻。Noah笑意浅浅:“那就快点吧哥哥,别耽误我补觉。”
说得亲密。
“别再与那个女人来往。”他说。
Noah眨巴着眼,乖巧笑着:“就这样?”
“就这样。”
Noah的手在和服边缘敲着无意义的节拍,似乎早已习惯这类命令。
“为什幺呢?”他问,“哥哥,你觉得她会把我们家祖传的屏风抱走,还是会带坏你的弟弟?”
“你既然知道我能跟你说这些,就应该明白我查过她。”
漂亮少年咯咯笑起来:“哥哥你真是比东京的那些律师还要敬业。”
*
那个女人。
资历浅薄,迁居记录倒是密,出国后就读的几所学校的奖学金批注有几处,至于出国前。
对于一个仅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来说,人生关系这点上的履历。
足够复杂。
调查底页附了几张无关紧要的街拍——黎明地铁口,神色慌张的女孩抱着摞书,翻起的大衣角压在手肘下;阴雨季,她拖着一个坏轮子的行李箱,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留出条歪斜的痕迹。
早间便利店外,惺忪闭眼的干净脸庞,咖啡纸杯捂在掌心……
最后一张相片,他反复看了几遍。
——昏黄底色里,一对相扣的手。
瘦白女手的美甲呈裸色。
至于男手,他的弟弟——
则是把那只女手扣得很紧,看得出异常亲密。
他看了很久,最后将照片放回去,淡淡地对下属说:“够了。”
现在,他擡眼,对自己的弟弟说:“她的身份不算干净,不适合你。”
“不干净。”Noah把这个词咬开。
“哥哥,你们似乎很爱用它,穷一点,搬家勤一点,朋友多一点,就叫不干净?”
“她的轨迹不会停在你该去的地方。”长兄语气稳稳当当。
“你还没成年,所有与你有关的事都会被无限放大。你发那张照片,她若有分寸,会拦下你。”
“所以,你最好忘了那个女人。”
冷淡的声音从榻榻米另一端传来。
Noah擡眼,看见他哥坐在了矮几后。
男人今夜的眼神平静到无情。
“哥哥,我需要理由。”Noah的日语轻微发涩,尾音带着点洋腔调。
“她伤害你,”长兄淡淡地答,“或者说,她迟早会。”
Noah嗤笑一声,夹杂着丝漫不在乎:“这只是你的揣测——”
“揣测?——”
“那个女人家庭背景复杂,搬家频繁,经济来源不明,跟她有过情感纠纷的男人更是不在少数——
长兄对自己的胞弟的话没有算计。
“你觉得这种人,合适吗?”
少年沉默了会儿,靠在软垫上,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的笑意被男人的话剥掉了几层。
“我喜欢她。”
男人没有动。
“我知道。”
当他擡眼,目光锋利,看不出什幺情绪起伏。
“所以我才在劝你。”
Noah歪了歪头,姿态散漫:“哥哥,你真是太夸张了。她只是个普通女人,我只是……”
他顿了顿,指尖拈起那根未点的烟,反复转动,“我只是有点喜欢她。”
同样的理由。
“喜欢?”
男人冷冷重复了一遍,“是真喜欢还是为了违背家族意愿的理由。”
Noah笑了一下。
那笑容近乎乖巧,金发垂在颊侧,在灯下映出一层暖光。
“哥哥,我不是小孩了。”
“我当然懂什幺叫喜欢。”
……一点点喜欢,难道就不算喜欢吗?
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过这一点点。
足够了。
长兄静静望着他,片刻后,道:“事实就是你在胡闹。”
“事实?”少年仰起头,靠在榻上,嗓音轻慢,似乎全然不屑。
“我从小就被你们灌输这些所谓的事实道理。”
“什幺能做,什幺不能做。谁能靠近,谁不能。你们以为我会在意?”
长兄的表情没有变,声音依旧平缓:“你当然在意。”
“你以为叛逆是自由,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能够违背家族。”
Noah把手从臂弯处移开,慢慢坐直,坐到了男人要求的位置。
姿势乖巧。
他擡着下巴,嘴角有一点薄薄的笑。
“你看。”少年说,“长兄,我现在坐好了。”
坐在他对面的沉静男人面上没有露出任何满意的痕迹,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如同看着正被风推走却尚能站稳的孩童。
虽是一如既往的幼稚——
“你厌烦我们。”长兄开口道。
Noah目光冷了几分。
他擡手抹去唇角不存在的讥诮,笑容一点点散开,“是。”
“我不想跟长兄你一样。”
“我早就厌倦了听从你们的话。”
两人对视的那几秒,宅室静得可怕。
火光跳了一下,照出两张相似的脸,一张年轻骄傲,一张冷淡克制。
“长兄,管好你自己,你要做你该做的事,我也会做我想做的。”
对面男人声音冷淡至极:“鹤弥,你要是继续和她保持不恰当的关系,我不介意让她从你面前消失。”
榻上少年终于擡眼直视对方,唇角浮出近乎挑衅的笑。
“长兄,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谁都愿意跟你一样留在这个鬼宅子里,走被人规划好的路?”
“再由着自己的心思胡来,你身边的东西都保不住。”
Noah盯着他看了几秒,嘴角弯起,“那你就试试吧。”
“……长兄。”
烛火映在二人之间,灯影摇晃。
最后,长兄只留下冷冷一句:“有些女人,会烧毁你所有的分寸。”
Noah慢慢地笑起来,金发散乱,神色疲惫又明亮。
“哥哥,你怕她。”
“你查她。”他低笑,“那你也该查查你自己。查查是谁教他,教我从小要听话,要沉默,要让人觉得——”
“——这是规矩。”
“——是枷锁!”
推门而立的男人不语。
Noah忽然又笑,笑意加深:“哥哥,你怕她。怕她会扰乱了我们家的秩序。怕我不再听从这个家族的话。”
“我应该找一个你们觉得合适的女人结婚,不是吗?”
“鹤弥,你又犯病了。”
“我没有。”
“你怕她,哥哥。”
少年笑得很开心,他从未如此笃定。
空气凝了半晌。
烛火被风吹得微晃,纸门上映出两个人影,一静一动。
静的是成熟,沉默不语的男人。
动的则是仰着身子,笑得不亦乐乎的少年。
背对着Noah的男人终于开口,语气平静:“鹤弥,你太年轻。她的故事,你以为是浪漫,其实是肮脏。”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
只是一个……有些漂亮的女人。
仅此而已。
榆暮。
他对她的判断依旧没有改变。
照片里那点清苦与挺直,反倒更像一套好用的伪装
她离风太近,离火也不远。他的弟弟会被点着。
而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
纽约时间6:00。
刚入睡没多久的女孩听见浴室的水声响起来。
应该是是邵纪洲离开了。
榆暮想。
没过一会儿她又听见脚步声折回来,掀开被子将她整个人捞起来。
榆暮迷迷糊糊地趴在邵纪洲肩上,脸埋在男人的颈窝里不肯睁眼。
“暮暮,抱你去洗漱好不好?”邵纪洲声音温和。
她含糊应着,被他抱进浴室。
牙刷递到手里,男人在身后握着她的手,像是怕她随时会滑倒。
榆暮不知道他的用意,但她太困了,勉强睁眼,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两个人,女孩头发乱糟糟,脸颊和脖子都是亲痕咬痕。
男人神色慵懒,握着她手。
榆暮觉得这一切有点虚幻,几个小时前的疲惫和现在的亲昵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应该还在做梦。
长岛天刚亮,车已经在门口等着。
榆暮穿着新换的衣裙,被邵纪洲抱在怀里下楼。别墅里没什幺人,厨房倒是有传来佣人收拾餐盘的动静。
她一路靠在他怀里,几乎是被塞进了后排。车里暖气刚好,男人又把她抱过来,按在膝头。
“困不困?”
榆暮点头,刚打了个哈欠,下巴就被他捏住,轻轻地吻了一下。
“再睡会儿,等到了叫你。”
“去哪?”她迷糊问。
“等会儿就知道。”
车开出别墅,榆暮靠着车窗闭上眼,意识模糊地感到自己还被男人搂着,掌心在她后腰轻轻摩挲。
她没反抗,只是顺从地窝进那个人的怀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
等榆暮再睁眼,车已经停在机场贵宾通道外。
外头晨光刺眼,榆暮被人抱下车,一路被带着穿过专用通道。
她到现在还有点懵,直到被送进贵宾休息室,才反应过来,自己连目的地都不知道。
“……去哪?”榆暮问。
“东京。”邵纪洲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