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B市,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琉璃盏里。阳光不再如盛夏般泼辣,转而变得醇厚温柔,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晃动闪烁的光斑。
空气依然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裹挟着植物蒸腾出的最后一丝蓬勃生气,蝉鸣隐匿在枝丫间,不知疲倦地作着夏日最后的挣扎。
临近开学,市图书馆成了最热门的“避难所”和“忏悔室”。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界的闷热,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
阅览室里满满当当坐着的,大多是和汤贝她们一样的学生,一张张稚嫩的脸蛋紧绷着,眼神里交织着对假期尾声的眷恋和对未完成任务的惶恐,只听见一片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集体忏悔。
汤贝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抹茶啵啵牛乳,透明的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她微微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页,动作从容得与周遭的兵荒马乱格格不入。
旁边的丝丝则对着摊开的暑假作业本奋笔疾书,表情痛苦得像在遭受酷刑。
“贝贝,你的字怎幺可以写得又快又好看,”她终于忍不住哀嚎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绝望的羡慕。
“这根本不是在抄作业,是在进行艺术品临摹!我这手字一对比,简直是狗爬体重灾区。”
汤贝从书页间擡起头,只是淡淡笑了笑,伸出纤细的食指,将颊边滑落的一缕柔软碎发轻轻别到耳后。
她像一株安静生长在幽谷里的植物,周身透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从图书馆出来时,日头已经西斜,金色的光线变得愈发绵长而温柔,给建筑物的轮廓都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光边。
门口的石阶上、树荫下,三三两两的学生情侣正依依不舍地道别,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甜腻又伤感的青春气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自然地揉了揉身边女孩的头发,女孩佯装生气地笑着躲开,眼角眉梢却都是藏不住的欢喜和留恋。
“啊——好羡慕啊!”丝丝夸张地拖长了语调,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安静吸着奶茶的汤贝,“暑假就这幺没了,可真舍不得。哎,我说贝贝,”
她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打量着好友,“你这小美人怎幺就没谈个男朋友呢。”
丝丝的感叹并非没有来由。汤贝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刚到膝盖,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线条优美的小腿。鸦羽般浓密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衬得她愈发清丽剔透。
她瞳仁是清润澄澈的墨黑色,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疏离感,像山涧清泉,也像初冬新雪。
汤贝对好友惯常的调侃早已免疫,只微微蹙了眉头:“死丫头,男人只会影响拔尖的速度,快回家继续写吧。”她晃了晃手里快要见底的奶茶杯,杯底的黑色珍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冰块化开,发出细碎悦耳的轻响。
丝丝嘻嘻一笑,也不再追问。两人在常去的奶茶店门口挥手道别,丝丝叽叽喳喳地约着开学再见,汤贝点点头,握着那杯水汽氤氲、彻底凉透了的奶茶,转身回家。
她习惯性地挑了一条人少的近路。老旧的巷子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浮动着灰尘的味道。就在一片静谧之中,一阵闷响和压抑的咒骂声突兀地钻入耳朵。
汤贝的脚步顿住了。
前方巷子拐角,景象让她瞳孔微缩。
几个穿着花哨衬衫、看起来流里流气的男生蜷缩在地上呻吟,而站着的那个,像一头被激怒的年轻猎豹。
那是个极高极魁梧的男生,几乎挡住了巷口斜照进来的大半夕阳光。他微微弓着背喘息,每一口气都带着灼热的力量感。
他那两根手臂,因剧烈的动作而紧绷着,隆起的肱二头肌和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上覆着一层汗湿的光,在落日余晖下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深色铜铸。汗水沿着紧实流畅的肌理滑下,没入那件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纯黑色背心里。
他的皮肤是那种常在烈日下奔跑运动才有的、均匀健康的深蜜色,侧脸轮廓硬朗,眉毛浓黑得像墨染过,飞扬跋扈地压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擡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脚下试图爬起来的人,掷地有声:“记清楚了,以后见你一次,揍一次。”
毫不掩饰的霸道和野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棱角与锋利。
汤贝长睫微颤,下意识地想后退,鞋底却与地面摩擦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就是这一声,打破了巷子里单方面的压制。
沈屹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淬了火的箭矢,精准地锁定了她。
四目相对。
他眼底还有未褪尽的狠厉,像被惊扰的兽。看到是个女生,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拧起,大步朝她走来。
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地笼罩下来,带着热意和淡淡的汗味。他几乎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投下的影子将她完全覆盖。
“喂。”他开口,声音低沉的,带着一丝审问的味道,“你看到什幺了?”
汤贝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跳得有些失序,但她的脸上却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冰壳。
她擡起眼,清凌凌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带着审视和威胁的视线,眼神里甚至掺进了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蔑视,仿佛在看什幺无关紧要的嘈杂东西。
她吸了一口奶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的声音也染上了一抹清冷的质感。
“不关我事。”
四个字,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沈屹怔住了,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或尖叫求饶都没有出现。
她看他的眼神,没有害怕,没有崇拜,只有一种纯粹的、事不关己的淡漠。
那种淡漠,比任何指责或恐惧都更让他觉得……意外,甚至有点莫名的有趣。
他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握着那杯绿色的奶茶,看着她又吸了一口,然后像是完成了一项无趣的任务般,侧身,从他高大的身影旁极其自然地绕了过去。
裙摆擦过他的裤腿,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有一点淡淡的、抹茶和牛乳的甜香。
沈屹站在原地,扭着头,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毫不留恋地走远,消失在巷口的光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