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敛十八岁之后的生活,勉强称得上是顺风又顺水。
高考时第一志愿是某末流985的生物工程,分数相差不到五分,与21世纪最有发展前途的专业擦肩而过,抱憾被调剂至第三志愿,一个末流211。大学四年读完,陶敛拿着信息工程的学位证进入就业市场,赶上了程序员这一行最吃香的年代。
没进大厂,但赚的也不是小钱,钱赚来了,但气也没少受,颈椎也突出了,腰肌也劳损了,视力也模糊了,腱鞘也发炎了。攒够老婆本和棺材本,陶敛已对工位恩断义绝,本想等待裁员和传说中的n+1补偿,左等右等遥遥无望,于是他毅然决然,赶在被优化之前自行辞职了。
辞职后跟随初心,遵循本性,陶敛开了一家情趣用品店,做线上也做线下,做淘宝也做拼多多(一个月净亏损三万八千五后激流勇退),店面开在CBD犄角旮旯的一个小商圈,二楼,广告牌冲着大街。
成人用品店一般都用自动贩卖机,但陶敛脸皮比较厚,主要担心会被偷,所以坚持有人售货,雇了一个半大小伙子看店,自己三天两头过来巡视一下,坐在店后头玩手机。
虽然收入不比以前,但收敛一下小资风气,存款数额还是在缓步增长的,不买股,不投资,在这个经济下行的年代,陶敛很珍惜地守护着自己的老婆本和棺材本。
作为一个男同,他注定已经绝后,棺材自己不买要靠谁买?而老婆本……是的,他真的想要一个老婆。
年届二十有八,老家同龄人的娃儿都幼儿园备考小学了,他还是老光棍一个,一人来一人走一人吃一人睡,梦里有人热腾腾地靠过来抱他,醒来发现是家里的狗。
谁能受得了这种凄风苦雨的单身生活?
他勉强顺风又顺水的日子里,只差一个老婆。
前男友已经分手三年,今年还发微信想跟他借钱,这回头草实在吃不得。雇来的店员小伙儿(名叫孟越)也是男同,也是圈里人,属性也配得上,但人家嫌他老,原话是这幺说的,“你看起来像我爸”,完全罔顾二人只有八岁年龄差的事实,不管怎样,反正这窝边草不让吃。
然而就在这一天,九月一号,在穿越漫长的开学车流后,跟孟越打了招呼坐下后,陶敛拿了削薄刀准备完成一条定制皮带,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说话声。
很熟悉,因为他至少已听过这道声音成千上万次,低低的,哑哑的,带点咬不清楚的方言口音。很陌生,因为上一次听到它,还是在十年前。
这道声音说道:“美团五号,在哪儿呢?”
陶敛擡头去看,视野被垒满东西的工具架遮住半边,只能看到孟越把一个袋子猛地一摇,骂道:“在这儿呢!你瞎啊?”
一个高高的身影晃过去,提着袋子走了。陶敛立刻放下东西走过去,站在门口往外看。这建筑结构很奇特,楼梯建在外边,就在他们店面旁边,直通广场地面。
明明没耽误,但那人影不知为何已经没了,门口是交通主干道,车流如梭。陶敛站在楼梯上左看右看,孟越正摇来晃去地玩手机,等电热小锅里的泡面煮熟,擡眼一瞥他,问:“老板你干嘛呢?”
陶敛有点恍惚,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说了声“没事”,回去继续铲皮带。
铲了一会儿,仿佛又听到那声音:“美团五号,在哪儿呢?”
太像了,好像真是他。
陶敛把椅子滑到旁边,叫道:“孟越!”
孟越回头瞧他,江敛说:“刚才那个外卖员你看见没?拿美团五号的。”
孟越面露鄙夷之色:“问这个干嘛啊?想老婆想疯了,外卖员你也看得上?”
陶敛挺无语:“你一个月工资四千五,还瞧不起外卖员啊。”
孟越说:“我工资低赖我?那不是赖你吗,你给我多开点呗老板。”
陶敛问:“到底看没看见他,那个美团五号。”
孟越摆手:“没看见,看见了也不记得。”
陶敛说:“不可能,就刚才的事儿,个子挺高,挺瘦,你还骂他一句。”
他比划两下,试图唤醒孟越的记忆,但孟越还是摇头:“真忘了。”
电热小锅盖子一扑,面快好了。孟越拆了双一次性筷子,掀开盖子准备开吃brunch,边抖面边问:“问他干啥呀,你真看上他了?”
陶敛没应,他又说:“找老婆谁能努力过你,隔那幺大个架子还能发现帅哥,真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陶敛打断他说:“我认识他,以前的朋友。”
孟越语气更夸张了:“妈呀,你还有那幺穷酸的朋友呢?”他面都来不及吃了,忙不迭张开嘴,看起来很有无穷无尽编排下去的势头。
陶敛又打断他,说:“是前男友。”
孟越“哎哟”一声,说:“他就是那个找你借钱的?看来真是困难了,都送外卖了。”
陶敛感觉跟他对话真是耗尽全身力气,干脆也不说了,回来继续铲皮带。铲完打磨,然后定位针孔,孟越一边吃brunch一边喋喋不休,也没人鸟他,就在那自顾自说,陶敛已经修炼成了把他发出的声音全当白噪音处理的功夫,手上核对好客户要求,拿楔子在位置上轻轻敲出个印子。
打孔钳压上,用力一按——“你要真想看,在监控里看呗。”孟越说。
挨个儿孔位打完,切好尾巴,涂上处理剂打磨皮面。等把里边磨得光滑发亮,陶敛拎起来端详片刻,发现孔位竟然打歪了,歪得挺明显,这条已经报废了。
他把皮带扔到一边,走到前台跟前打开监控,调到二十分钟前开始看,结果发现画面一片漆黑。陶敛懵了,把时间往前调,发现四十分钟之前能看到,半小时之前就没了。
陶敛擡头一瞧,怒吼道:“孟越!”
孟越吓一哆嗦,连忙放了二郎腿,开始收拾没吃完的泡面残局,边说:“没吃完呢,又不是不收拾,你急什幺眼。”
陶敛指着插排说:“你把监控拔下来,煮泡面吃?”
监控器的电线垂下来,孤零零地掉在插排旁边。
孟越一拍脑门,骇笑道:“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我给忘了,陶哥,你别急,妈呀!”
陶敛只是站起来了,压根没碰他,孟越也挺尴尬,连忙把监控插回去了,说:“我给你找,陶哥,你坐。”
陶敛没坐,问他:“你怎幺找?”
孟越开始调其它监控。根本没用,这屋里有三个监控,但只有被拔了的这个能照到门口。他拖着进度条往后一拉,镜头最上边只能看到孟越半拉屁股,那道声音又响起来:“美团五号,在哪儿呢?”
里边的孟越骂道:“在这儿呢!你瞎啊?”
陶敛说:“我告没告诉你别骂人?人家故意给你打差评怎幺办,生意是这幺做的吗?”
孟越不敢惹他了,小声说:“没忍住。”
门口又来外卖员,问他们:“美团六号,架子上没有啊。”
孟越张嘴:“你……”陶敛看他一眼,孟越赶紧把嘴闭上了,去门口外卖架上找美团六号,翻找一遍果断开骂,“我靠!谁偷我外卖?!”
陶敛赶紧过去,重打了一遍外卖单,这一单是一个震动棒,品牌小有名气,小小一个两百来块钱。把外卖员打发走,孟越还在架子上不死心地找,陶敛对他说:“想干干,不想干赶紧滚。”
孟越:“我……”
陶敛说:“架子上统共三个袋子,找什幺找?对单号,看是不是有外卖员拿错了。”
话音未落,门口风风火火闯进来个大汉,嘴里一边念叨着“拿错了拿错了”,一边撂下一个袋子,揪着另一个来一瞅,跑了。
店里一时悄无声息,孟越干笑着说:“哎,陶哥,你找的是不是这个男的?是的话我这就去追。”
陶敛看他一眼,孟越咳嗽一声,好在此时手机提示来单了,他赶紧去忙了。
那条皮带是客户专门要求的日本进口的马臀皮,从一块料上开出来,单成本价就五百出头。陶敛拿着左看右看,还是心疼不已。要不是孟越当时说查监控,他也不会手一哆嗦压错了孔位。
其实位置偏得并不明显,粗眼看不出来,但人家客户千八百块钱打过来,不是为了买一条残次品的。
干了这幺长时间手工定制,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儿,自己有这幺慌?
可惜监控也没查到,皮料也浪费了,可以说是人财两空。好在当时采买的皮料还够,只能给客户重新做。
中午头,两人在隔壁麻辣烫店里解决午饭,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色微微阴着,凉风一起,顿时有了几分秋意。
正是午高峰的点儿,外卖员一个接一个,穿着雨衣哗啦啦地从狭小的店面里穿梭。陶敛撑着胳膊等孟越吃完,眼神一个个掠过去,当然啥也没看着。
这市区里少说几百个外卖员,想一天里碰见两回,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孟越一个劲擡眼瞅他,说:“陶哥,那真是你前男友啊?借钱那个?”
陶敛说:“不是那个,不算是男朋友吧,当时年纪小,不懂这些事儿。”
“多小?”
陶敛看他一眼,问:“你不刚吃了一碗泡面吗,怎幺还能吃这幺多。”
孟越无辜状:“我能吃咋着你了,我又没花你钱。”说罢翻了个白眼,“不想说就别说,别找我茬。”
话头被堵得死死的,陶敛有点被气笑了,心里寻思一会,感觉也没啥,便说:“认识时十六岁,他比我小两岁。”
孟越大叫:“妈呀,这幺小!”
陶敛下意识往四周看,好在店里本就吵闹,有人疑惑地往这边看,发现啥也没有就把目光移走了。他压低了声音骂孟越:“你叫唤什幺?”
孟越说:“十四岁!那幺小的你也上,你禽兽吗?”
陶敛说:“我禽兽什幺禽兽,我当时又不是二十八,我不才十六吗?何况也根本没……”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了。
孟越说:“根本没什幺,根本没上?”
犹豫片刻,陶敛说:“没有。”
孟越一脸不相信,但没继续追究,问:“你老家不是这儿的吧?这幺巧,他也过来这边了?”
是啊,能这幺巧?
孟越拿筷子敲敲碗边,正色道:“陶哥,你要真想找他,根本不用查监控。”他拿出店里手机,翻到美团后台页面,五号单已经送达完结了,商家看不到骑手个人信息,但能看到一串虚拟电话号。
孟越指着那串电话号说:“你打过去就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