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四月,空气里已经浮动着初夏的燥意。
老旧安置小区里的香樟树抽了新芽,绿得晃眼。
谈月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她站在楼道口,擡头望了望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居民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水泥底色,像一块块难看的疮疤。
她最终还是回来了。
失业的第三个月,银行卡里那点打零工攒下的微薄积蓄见了底,房东催租的短信一条比一条不耐烦。
她试过再找份工作,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有回音,不是销售就是客服,工资低得勉强糊口,要求却一大堆。
她捏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下,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算了,先回去再说。
那个所谓的“家”,至少还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食物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还算整洁,只是冷清得过分。她拖着箱子走进去,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紧闭的次房门上,她弟弟谈颂的房间。
她对这个弟弟,感情复杂得连自己都理不清。
怨是有的,而且积了很深。
要不是因为他,妈妈也许不会走。
那个漂亮温柔的女人,在生下谈颂后便因难产撒手人寰。
紧接着,那个同样漂亮却薄情的父亲,原本就靠着甜言蜜语在外攀附了一位富婆,眼见妻子去世,竟像是甩掉了最后一个包袱,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姐弟丢给年迈的爷爷奶奶,自己头也不回地投奔新生活去了。
爷爷奶奶身体不好,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勉强将他们拉扯大。
谈月高中就住了校,寒暑假也宁愿在外打些零工,很少回来。
她不想面对谈颂,看见他那张愈发肖似父亲的脸,就会让她想起那些被抛弃的、灰暗的岁月。
爷爷奶奶在她高三那年相继离世,之后,这个家就只剩下她和谈颂。
她考上个不上不下的三本,学费靠贷款,生活费靠自己拼凑。
大学四年,她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和谈颂的交流仅限于寥寥几条生硬的转账记录和“收到”二字。
次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谈月擡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少年身量很高,几乎将整个窄小的门框堵满。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蓝白相间,洗得有些发旧,却更衬得他肤色冷白。
头发墨黑,额前碎发微微遮住眉眼,鼻梁高挺,唇线抿得有些紧。
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感,像是高山积雪,带着料峭的寒意。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在那深处,似乎有什幺极细微的东西轻轻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姐。”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点这个年纪少年人特有的微哑。
谈月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弯腰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箱,试图掩饰那一刻莫名的心慌。
她没想到他会在家,说实话,这个点,高三生不应该正在学校里拼命吗?
“今天模考,下午放假。”他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她的行李箱上,“你要住回来?”
“嗯。”谈月不欲多言,直起身,“我睡之前奶奶那屋。”爷爷奶奶去世后,那个房间就一直空着。
谈颂没说什幺,只是点了点头。气氛又沉默下来,带着一种尴尬的凝滞。
谈月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躲进房间。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准备把它拖进那个空房间。
“姐。”谈颂又叫住她。
她不耐烦地回头。
少年沉默了一下,才说:“晚上我做饭。”
谈月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随便。”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走进了空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有股久未住人的味道。
谈月推开窗,让傍晚微凉的风吹进来。
她靠在窗边,看着楼下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失业,被迫回到这个她一直想逃离的地方,面对这个她不知该如何相处的弟弟……
一切都很糟。
谈月叹了口气,她俯下身去,从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
至少,游戏里的世界能让她暂时忘记这些烦心事。
————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喧嚣繁忙。
谈月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一把游戏结束,屏幕上跳出“胜利”的字样,却并没带来多少快感。她胃里空得发慌,传来一阵阵轻微的绞痛。
她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她几乎没吃什幺东西。
出租屋退租前清掉了所有存货,回来时心情低落,也忘了买点吃的。
谈月正想着是忍到明天早上还是现在下楼去找找还有没有开着的小卖部,房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谁?”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长时间未进水的干涩。
“姐,是我。”门外传来谈颂的声音。
谈月闻言蹙了蹙眉,她走过去打开门。谈颂站在门外,他手里端着一个碗,热气腾腾的。
“今天……”谈颂顿了顿,他视线微微下垂,落在碗里,“我生日。下了碗面,也顺道给姐你也下了一碗。”
谈月这才恍惚记起,好像是有这幺回事。
他的生日貌似确实是在四月出头过的。
她看着那碗面,清汤,卧了个荷包蛋,几根青菜,简简单单,却香气扑鼻。
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谈颂似乎听到了,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把碗往前递了递:“趁热吃。”
谈月原本那点“不想和他一起吃”的别扭,在饥饿面前迅速败下阵来。她接过碗,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指尖,冰凉一片。
“谢了。”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端着碗转身回了房间,并没有邀请他进来的意思。
谈颂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幺也没说。
在她关上房门前,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用谢。”
谈月:“……”
她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撇了撇嘴,心里幼稚地冒出了“早知道就不谢你”的想法。
谈月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像是被什幺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细微的酸涩蔓延开来。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坐到电脑前,默默地拿起筷子。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底清淡却鲜美。
她饿得狠了,很快就把一整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
胃里暖和了,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强烈的疲倦感席卷而上。
她懒得再去洗漱,胡乱擦了把脸,就把自己摔进了那张久未睡人的硬板床上。
被子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看来是提前晾晒过。
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概是谈颂做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沉重的睡意很快就把她拖入了黑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