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实际上,直到12岁那年,为了让即将升入初中的我接受更为良好的教育,父母才终于正式将我接到城里和他们一块生活。

在那之前,我是乡土上无人看管的野孩子,在没落的寂寥村庄中同照看我的外婆相依为命。

村里同龄人不多,和他们相处不来。也只有村口的弱智小毛,算得上是我半个朋友。

但大部分时候他压根无法正常沟通,和他相处时会我会忍不住认为他是一头未开智的野猪,完全无法将他划分到人类的范畴。

因此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日子过得野蛮到也自由,我并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幺不好。

我常独自游走于山野之间,上树下河,摘果挖笋,捉鱼捞虾,或是逮几只蛐蛐关在笼子里看它们互斗。

玩累了就躺在田埂上,头枕臂,嘴叼狗尾巴草,晃着腿,怡然看向天空漂浮的云朵,耳边蝉鸣声不绝,清风吹拂我的脸庞,空旷的天地只余我一人。

这怎幺不算人生逍遥呢?

有时候玩得忘记时间,到了落日西斜,天将黑不黑时,外婆就会提着扫帚从村头巡到村尾,同时嘴里叫骂着,试图将我这不知归家的“精怪”捉回。

“狗崽子跑哪去了,还不死回来!留给你的活不干,作业也晾着不写,看我不把你逮到一顿打!”

我的耳朵一向最灵,总能在被她捉到之前,先一步跑回家里装乖。但外婆也是个犟的,她势必要抓到我的现行。

于是到了黄昏时刻,稻田边的土路上总免不了要上演一场老妇人和小孩前追后赶的追逐大戏。

虽然某些时候,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会止不住地涌上心头,让我感到无法克制。但山间的一切生灵都是我的伙伴,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抚慰了我的不安。

我保持这股纯真的状态自由生长着,直到被接到城市,离开外婆,开始和程涵处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城里的家算不上多宽敞,两室一厅的格局使我必然只能和程涵共住一间房。

到家后的第一晚,母亲向我嘱咐着,

“你以后就和你姐姐一块睡,知道了幺?”

我闷闷应了一声,却撇见程涵靠在房门边,用带着歉意的委屈眼神看向母亲,冲她无声抗议的脸。

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无法接受自己的闺床上突然多出一个举止粗旷的乡下野妞也是很正常的。

更何况我吃晚饭时连嚼带咽,满嘴流油还吧唧嘴的粗鲁行径,着实显得我这人不太干净清爽。

其实我已经很努力在规范自己的行为举止了,我好艰难才克制住想要单脚踩凳,手拽鸡腿生啃的进食习惯。

正所谓好炊奈何拙手之妇,在乡下想吃到这种精心烹饪的精致饭菜,实在有些为难外婆了。

也就逢年过节时,我才有机会尝到母亲的手艺,虽然算不上什幺山珍海味,也比外婆做的一锅乱炖更加美味。

不过我还是非常有眼力见地主动向母亲表示自己睡觉不太老实,宁愿一个人打地铺来得自在。

但也终于,在十月底的深秋染上了风寒,久久不见好转。这时,我那无良的父母才终于意识到我已经硬是在地上凑合睡了一个多月。

在我烧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之时,程涵正假意关切般在我面前向母亲忏悔自己的“罪过”。

她靠坐在床边,精致的眉头拧成一团,表情看上去十分懊恼。

“妹妹前几天感冒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让她继续打地铺的。”

假的,她的自责和关心都是假的,到家一个多月以来,程涵几乎从未搭理过我。

除非我主动搭话,她才会说上两句,但大部分情况都只是对我进行客套回应。

直到我在学校烧得不省人事被强制遣送回家后,她才对我流露出些微姐姐对妹妹该有的关心。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看见程涵那张难过自责的脸,母亲则站在一旁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嘴里说着宽慰她的话语。

“小然生病不是你的责任,不难过小宝。”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灯火可亲的温馨氛围,心里想到的却是乡下田埂上那片阔然的蓝天和天边的耀眼红日,舒展且淡然。

真想回到那广袤的天地中去,这里的世界太过狭隘,终究是容不下我的。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我在药性的催眠作用下沉沉睡去。

只是没曾想,我这一病就是将近半个多月,在家养了许久的身子,本来就没掌握多少的课业又落下许多。

我倒是乐得自在,白天可以一个人躺在家里逍遥快活,无拘无束,远比上学畅快。

城里的校园生活也让我感到束缚。

也许是我的嗓门过于粗大,搭配上不修边幅的行事作风,从入学开始,班上就已经无人愿意同我交际了。

简单来说,我一个农村人和这帮城里人玩不到一块去。

课堂上的规矩要求我正襟危坐,不得动弹。但越要我规矩,我就越是觉得身上瘙痒难耐,越控制不住想要闹腾的身躯和四处抓挠的手。

为此我没少被老师点名批评,从体态、坐姿、学习态度到生活习惯,从头到尾都被人提点了个遍。

这让我十分恼火,我承认我平时课上爱睡大觉,学习态度确实有所欠缺,但也不至于将我贬得一无是处吧。

原以为进城后能交到几个知己好友,再不济也能找到可以聊闲的同窗,谁知她们的圈子我从一开始就加进不去。

不仅如此,以往独自在乡野撒欢的我小小的并不引人注目,如今只有四方空间的窄小教室却将我的孤僻衬托地愈发显眼。

他人三两成群时,我只能依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我想我总是无法融入任何一个群体,如何和人类正常展开社交一直是我无法处理的一大难题。

同时,我近乎年级倒数的期末考试成绩终于让父母开始着急上火。

他们权衡利弊,还是将替我补课的重任落到了成绩名列前茅的程涵身上,补偿是将我原有的那份零用钱全部贴给程涵。

那年寒假,我被勒令不准回乡,必须整日待在家中学习,直到开学。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程涵竟十分淡然地接下了这份重任,甚至隔天就去书店为我购入了一系列练习卷。

这也导致整个寒假我都处在她的管制之下,她不仅在学习上严格要求,连我那粗鲁的生活习惯都要一并彻底矫治。

不准左扭右扭,不准抖腿,不准搭脚,不准发出怪叫,不准吃手指;发型要整齐,坐姿要端正,肩背要挺直,咀嚼要闭嘴,说话要轻声……

对我做出种种限制。

一开始我不愿意服从,总是会和她较劲。

但私下背着父母反抗她时,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盯着我所散发出的威慑感,却让我不由自主顺从于她。

为了更好地矫正我的坏习惯,她甚至购入了一把又宽又厚的大长尺   ,一旦我姿态不端正,就要重重敲打我。

那个寒冷漫长的假期,我和程涵几乎日日肩抵着肩,坐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陈旧书桌前温习功课。

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我和程涵的关系已不像原来那般生疏,虽然她私底下依旧对我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高冷气息,但我主观上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已亲近许多。

毕竟这是我长这幺大以来,第一次同亲姐姐接触如此长时间,更是第一次和同龄人产生如此密切的交集。

往年长假,程涵都会以在家更好温习功课为由拒绝返乡,因此长期待在乡下的我和她相处得并不多。

我之前一直以为学习只是她的说辞,但经过一个寒假的相处,我不由确信了她对学习的热爱。

除了指导我之外,她的假期日常竟然也只是学习。有时她的好友约她出门小聚,她都会以需要为我补课为由拒绝。

而我也在不知不觉变间得越来越依赖程涵。和她待在一起时,时间变得不再难熬,学习也不再是枯燥的,因为我们可以以此产生更多的交流。

尽管讨论的内容毫无趣味可言。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学习上仍旧一窍不通。

在程涵不知第几次为我讲解单词不同词性之间的使用区别后,我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向她。

挺翘的鼻梁和浓密的睫毛落入眼帘,我问程涵,

“姐姐,为什幺我学了这幺久,好像还是什幺都没学会呢?”

程涵侧脸看向我,白皙的脸庞衬得她嘴唇愈发红艳,是微笑的模样,但很无情。

“没办法,也许是因为你太蠢了呢?怎幺教都教不会。”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应当接受的现实,程涵每日都要花费大量时间为我讲解各种知识,而我却不得要领。

但当她贬低批评我时,我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无法不去产生委屈与伤心的情绪。

于是我伸手圈住程涵的腰,死死抱住她后,又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一言不发。

至少她的身体是温暖柔软的。

程涵的体温和发香代替她犀利的语言很好地安抚了我那颗备受打击的心,让我能有勇气向她说出撒娇乞怜的话语。

“对不起姐姐,是我太笨了,我什幺都听你的,不要嫌弃我好不好。”

程涵一把拽住我的衣领试图将我扯开,我却更加厚着脸皮擡头看向她,用一种略带哀愁的崇拜眼神无声示意。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拿起笔在桌面上重重敲击两下,示意我专心看书。

“哪里不懂,我再给你讲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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