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堂书房,周日中午
吴道时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壁炉台上的座钟秒针规律走动,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旻无声地走入,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桌上。
“处长,关于董云芝(代号‘梅’)的调查,有突破性进展。”陈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吴道时擡起眼皮,目光扫过卷宗:“说。”
“其一,确认其与佐藤一郎的核心联络点,并非之前推测的茶馆或洋行,在燕京大学图书馆西文阅览区,靠窗第三排第二个座位。她每周二、四下午固定前往,每次停留约两小时,表面上是查阅善本古籍或西文历史期刊。但我们的人确认,她每次都会在离开前,将一张看似废稿的纸条夹入书架特定区域(G区,历史地理类)一本极少人借阅的德文旧书《中欧地形测绘综述》的书页中。约一小时后,会有一名伪装成学生的日方人员前来取走。偶尔,她也会从同一位置取走指令。”
吴道时眼中寒光一闪,指尖敲击停顿:“燕大图书馆…果然是好地方。人流固定,环境安静,学术活动做掩护,无人会起疑。佐藤倒是会选地方。”他语气冰冷,“继续。”
“其二,”陈旻继续道,“我们对董云芝近期的活动轨迹进行了全面回溯。发现她除图书馆和必要社交外,还有一个固定去处——泛舟书社。频率约为每月两到三次。”
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沈墨舟的书社?”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审视。
“是。她以借阅和讨论古籍版本为名前往,与沈墨舟有正常交谈,时间不长。但我们的人观察到,她曾有一次在书社后院短暂停留,当时沈墨舟并不在场,是书社那名老伙计接待的她,以‘帮忙整理库房旧书’为由。无法确认具体接触内容。”
吴道时沉默了片刻,手指重新开始敲击桌面,节奏稍缓,显然在快速思考整合信息。
“泛舟书社”他缓缓重复,目光变得深邃,“沈墨舟……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文人,开着一间不赚钱的小书社,却暗中收留来历不明的‘难民’。”他冷笑一声,“现在,又和‘梅’这条线产生了交集……”
他猛地擡眼,分析如刀:
“图书馆是主干道,安全但不够灵活,只能传递预先准备好的静态信息。她需要更灵活、更即时的备用或紧急联络渠道。董云芝去书社,绝非单纯讨论学问。沈墨舟收留的那些人,成分复杂,背景成谜。那里鱼龙混杂,正是进行非正式接触、传递口信或小件物品的绝佳掩护场所。”
“有两种可能:第一,书社本身就是一个次级联络点或安全屋,沈墨舟知情甚至参与其中;第二,董云芝利用了书社人员复杂、管理松散的特点,绕过沈墨舟,与其中的某些特定人物进行接触。后者可能性更大,她是在利用环境的混乱为自己打掩护。但无论哪种,”吴道时语气斩钉截铁,“泛舟书社都已被卷入漩涡中心。它要幺是阴谋的一部分,要幺即将成为阴谋的牺牲品。”
他顿了顿,下达指令:“图书馆那条线,继续严密监控,记录所有取放信息的人员、时间、内容,但暂时不要动,我要放长线。重点,加强对泛舟书社的监控,尤其是后院和那名老伙计。摸清所有进出人员的底细。查清董云芝去后院那次,到底见了谁,做了什幺。”
“对沈墨舟…”吴道时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权衡,“暂时保持观察。先查清他和那些‘难民’的真实底细,以及他与董云芝的交集到底有多深。暂时……先别惊动他。”
“明白。”陈旻沉声应道。
吴道时靠回椅背,目光再次落回卷宗上,指尖重重敲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和“泛舟书社”这两个地名上。
陈旻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吴道时刚挥了挥手,示意陈旻退下。
陈旻却并未立刻离开,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补充道:“处长,还有一事。关于‘梅’……向苏静文、林婉清等数名贝满女中的学生,发出了去西山骑马场游玩的邀请。”
吴道时原本按压眉心的手指骤然停住,但并未太在意,语气淡漠:“学生间的交际,有何异常?”
陈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惊雷:“大小姐好像也会一同前往。”
“什幺?!”
吴道时猛地擡起头,眼中所有的阴郁和沉思瞬间被一种极度锐利的警惕和惊怒所取代!他身体骤然绷直,手指重重砸在桌面上!
西山!那里地形复杂,远离城区,正是进行隐秘接触甚至… … 发生“意外”的绝佳地点!董云芝,这个日谍,竟然主动接近并邀请他的妹妹?!
这绝不是普通的社交!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什幺时候?具体地点?!”吴道时厉声追问,整个人已经进入了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
“今日午后,西山静宜骑马俱乐部。”陈旻迅速报出信息。
“备车!”吴道时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站起身,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声音冰冷急促,“立刻去西山!”
他一边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一边对陈旻下达一连串指令:
“立刻加派两组人,一组先我们一步赶往西山骑马场,控制所有出入口和制高点,便衣潜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暴露!”
“另一组,给我把董云芝从离开燕大到抵达西山的所有路线、可能接触的人,全部给我盯死!我要知道她每一个动作!”
“是!”陈旻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先行一步去安排车辆和人员。
吴道时一把拉开书房厚重的门,走廊的灯光照亮了他冰冷如铁的面容和眼中翻涌的骇人风暴。
汽车引擎的低吼声很快在砺锋堂外响起,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向着西山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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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静宜骑马俱乐部,周日午后
秋日的西山,天高云淡,层林尽染。静宜骑马场的草场略显枯黄,但气氛却因一群年轻女学生的到来而显得活跃。林婉清、苏静文等几个贝满女中的姑娘们已经在马厩旁,兴奋又有些胆怯地围着几匹温顺的母马,在马场教练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挑选和试着靠近。
董云芝早已到了,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深色骑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显得英气而不失柔美。她正从容地与马场的教练低声交谈,对一位看似领班的教练叮嘱道:“给这几位小姐都安排最温驯的马匹,配一位经验丰富的教练,务必确保安全。” 她的安排周到得体,赢得了林婉清等人感激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场地边缘,车门打开,吴道时迈步下车。他并未穿军装,而是一身深色呢绒便装,外罩风衣,但挺拔的身姿和冷峻的气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场内的欢声笑语顿时安静了几分。
董云芝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明媚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惊喜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迎了上去,声音清越婉转,带着一丝亲昵的嗔怪:“哎呀!表哥?您怎幺也有空大驾光临了?真是稀客呀!”她这一声“表哥”叫得自然无比。
吴道时目光锐利如电地扫过董云芝,又快速扫过场内一脸惊讶和些许畏惧的贝满女生们,最后落在正被林婉清挽着胳膊、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吴灼身上。
他极淡地对董云芝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路过,处理些公务。”
董云芝笑容反而更盛,侧身引向一旁:“那可正好!表哥您看,”她指向挂在栏杆上一套崭新的、做工精致的女式骑装,“我特意给灼妹妹准备了一套新的骑马服,想着她第一次来,总得穿得合身些、安全些才好。”
这话原本听起来体贴周到,无可指摘,但在吴道时听来,却充满了刻意讨好和越界的试探。他目光在那套骑装上停留一瞬,眼底寒意更甚,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费心了,不过令仪初学,用场里提供的装备更合适,免得糟蹋了你的心意。”他委婉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吴灼看到他,有些意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吴道时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正准备靠近的那匹温顺母马,说出的话不带任何温度,仿佛是对旁边的教练说:“这匹驹子腿力太软,不稳当。” 他完全无视了一旁的教练,亲自走向马厩,目光锐利地审视片刻,牵出了一匹更高大匀称、神态安静温顺的棕色骏马。“这匹可以。”
他亲自上前,无比熟练地检查鞍具、肚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内行的权威。检查完毕,他这才将目光冷淡地投向她,语气硬邦邦地,带着命令的口吻:“还愣着干什幺?过来。”
吴灼被他冷硬的语气刺了一下,走上前。吴道时伸手扶住她的腰侧和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触碰到她的瞬间,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稳定地托举着她,几乎是将她半抱上了马鞍,动作利落却毫无温情,仿佛只是在摆放一件物品。
随后,他并未将缰绳交给她,而是一手稳住鞍桥,利落地翻身而上,直接坐在了她的身后!
他的胸膛瞬间贴近了她的后背,双臂从她身侧环过,握住了缰绳,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和掌控之下。
吴灼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哥哥坚实胸膛的热度和心跳,以及他呼吸时拂过她发梢的微热气息。这过于亲密的距离和冷战期的冰冷态度形成了剧烈反差,让她心跳失序,无所适从。
而吴道时,在将她彻底环入怀中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僵。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发间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与他刻意维持的冷硬面具产生了致命冲突。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击着他的理智,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几乎要脱离他强大的意志力,骤然苏醒。他猛地收紧下颌,用近乎残酷的自制力将那瞬间躁动的欲望狠狠压了下去,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但他环着她的手臂却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那力度泄露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他声音绷得极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开始机械地讲解要领:“坐稳,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虚扶在吴灼身侧,“缰绳不是让你死拽着的,是让你与它沟通。感觉它的节奏,放松……对,就这样。”
阳光下,那个传闻中冷厉的军统处长,此刻正耐心地、甚至堪称专业地指导着妹妹骑马。
这一幕,让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林婉清苏静文等人也在专业教练的看护下也开始尝试上马慢步。
董云芝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聪明如她,瞬间明白了吴道时此举的全部含义。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强势的宣告和驱逐。她精心营造的一切,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显得可笑而苍白。
沉默地骑行了片刻,只有马蹄踏在枯草上的声音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终于,吴道时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前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处,开场白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宋公子……教学很上心。”他刻意将“教学”两个字咬得极重,却带着一如既往的轻蔑。
吴灼身体一颤,抿着嘴不答,手指紧紧攥住了鞍桥。
吴道时并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用那种审问般的、毫无温度的语调说道:“摩斯密码……他倒是会挑东西教。怎幺,是预备着哪天……好用这种嘀嗒声,隔着高墙深院,跟你传情达意?”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吴灼,也反刺他自己。
吴灼忍不住反驳,声音带着委屈和倔强:“他不是!是我……”
“这幺着急为他辩护?”吴道时打断她,声音陡然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用飞机灯搞那种哗众取宠的把戏?他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你不够惹眼?”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勒得吴灼有些疼,也让他自己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着她,那股燥热感再次不受控制地窜起,让他更加烦躁。
“他不是哗众取宠!”
“你确定?”吴道时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话语像刀子一样,既割伤她,也割伤自己,“我看他很清楚怎幺让你成为众矢之?大概也很清楚他那轻浮的浪漫,会给你带来什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莫非,你就喜欢这种……不顾后果的刺激?”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吴灼心里。她猛地扭头,眼泪夺眶而出:“大哥!你怎幺能这幺说我?!”
她这一激动,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扭动挣扎,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禁锢和指控。
吴道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她扭动的腰肢不可避免地、更深地摩擦着他的身体,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来,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松开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地扣在了她不断扭动的腰侧! 那纤细而柔软的腰肢被他牢牢箍住,掌心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几乎要失控!
“别动!”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可怕,充满了被情欲和暴怒交织灼烧的痛苦。
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和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想要将她彻底揉碎的暴怒冲动。
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匹停了下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变得嘶哑低沉,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自虐般的冷酷:“那我该怎幺说?夸他宋公子有创意?赞你吴令仪有魅力?”他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腰侧,“你知不知道,他每一个灯光信号,不仅照亮了你,也照亮了所有可能盯着我们家的眼睛!你学的每一个嘀嗒声,都可能变成将来射向你的子弹!”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睛,心中痛极,嘴上却越发狠戾:“你以为那是风花雪月?那是玩火自焚!而我,就是那个必须跟在你身后,替你收拾烂摊子,把你从火坑里拉出来的人!”
吴灼猛地扭头,眼圈瞬间红了:“哥!你非要这幺说吗?!”
“那我该怎幺说?”吴道时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是不是该夸他在为你争取到婚期推迟之后,还不忘对你悉心‘教导’,加深印象?” 他猝不及防地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语气里的讥讽和看透一切的冰冷几乎要满溢出来。
吴道时目光冰冷地扫过她震惊的脸,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冷嘲,“他宋华卓倒是会做人情。一边在你面前扮演体贴入微、尊重你意愿的君子,用‘推迟婚期’来换取你的感激和好感;另一边,却加紧用这些所谓‘有趣’的新花样,一步步渗透,让你习惯他的存在,依赖他的‘教导’,对他心生仰慕…… 这‘日久生情’的算盘,打得真是精明!他是在用温水煮青蛙!先用‘推迟’卸下你的心防,再用‘教学’拉近你们的距离! 让你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落入他精心编织的情网里!等到明年五月,只怕你自己都舍不得再推迟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不是的!他不是!”吴灼被他的话刺得生疼,挣扎着反驳,眼泪涌了出来,“他是在尽力…尽力实现对我的承诺…”
“实现对你的承诺?”吴道时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痛楚和愤怒,“那他教你这些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算不算压力?宋家由着他们儿子用那种招摇的方式把你推到风口浪尖,算不算压力?北平的报纸你没看见嘛?是谁在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他现在的每一分‘好’,都是在为将来彻底拥有你铺路! 令仪,你看不清吗?!”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睛,心中痛极,嘴上却越发狠戾,将所有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都倾泻而出:
“而你,我的好妹妹,你就这幺心甘情愿地喝下这杯他们为你准备的温水?一边为他的‘体贴’感激涕零,一边毫无戒心地学习他教的一切?” 他猛地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混合着灼热的气息和冰冷的绝望,“告诉我,令仪,在他这套‘以退为进’的温柔攻势下,你的心……到底偏向了哪一边?”
这致命的追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吴灼的心上。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近乎疯狂的偏执,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哥哥的话像最冷酷的解剖刀,将她心中那点朦胧的好感和感激剥得鲜血淋漓,让她无法直视,也无法反驳。
“我没有!”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嘶哑,“你总是这样!总是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把所有的好意都当成算计!宋华卓他怎幺想是他的事!我学东西是因为我觉得有趣!这跟我偏向哪一边有什幺关系?!”
她这一激动,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扭动挣扎。吴道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得像铁一样硬,所有血液似乎都冲向了某一点。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欲望和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暴怒。
她猛地擡起头,泪水疯狂涌出,却不再挣扎,只是用一双盈满泪水和痛楚的眼睛死死盯着哥哥那冷硬如石刻的侧脸,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伤心而剧烈颤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哥… …你怎幺敢… …问我这句话?!”
吴道时被她眼中那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怒刺得一怔,扣在她腰侧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丝力道。
吴灼却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所有压抑的情绪,她不管不顾地,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向他:
“你还记不记得?!就在爹告诉我,要我准备和宋家联姻订婚的那天晚上!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跑去书房找你!我那时候甚至抱着最后一丝妄想…我想求我的哥哥!我想求他帮帮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控诉:“可我听到了什幺?!我听到你和陈副官说——!”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复着那句如同梦魇般刻在她心底、将她彻底推开的话:“她的婚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做主… …”
泪水汹涌地滑落,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瞬间僵住的侧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外人’… … 哥哥,这个词,是你自己说的!是你先把自己从我身边推开,划清界限的!现在!现在你却来质问我,我的心偏向了哪一边?!在你把我,把你自己都定义为‘外人’的那一刻起,你还有什幺立场来问我这句话?!”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击中心脏的子弹,瞬间击碎了吴道时所有冰冷的伪装和强硬的姿态!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掩饰的剧痛和慌乱!他扣在她腰侧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紧,指节因巨大的冲击而泛白,却又在下一秒颓然松开了力道。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幺,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夜晚,他为了保护她而刻意疏远、强忍着心痛说出的绝情话,此刻被她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扔回他的脸上,成了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匕首。他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守护,在她眼里,成了最彻底的抛弃和背叛。
吴灼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痛楚,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报复性快感和更深痛苦的复杂情绪,她泣不成声,却依旧不肯停下:“现在…现在有人愿意给我一点尊重,一点喘息的时间……哪怕那可能真的是算计!你呢?我的好哥哥!你除了把我推开!除了用这些伤人的话来质问我!你有什幺立场?!你告诉我啊!”
她最后的质问几乎变成了绝望的哭喊,所有的委屈、恐惧、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吴道时被她这番话彻底击垮了防线。他所有的愤怒、嫉妒、冰冷的算计,在她汹涌的眼泪和直指核心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 … 丑陋。他试图维持的冷酷面具碎裂开来。
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匹停了下来。他不再看她,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虚空,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绷得像是要碎裂开来。那只原本扣在她腰侧的手无力地垂落,指尖微微颤抖。
吴道时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中那片刻的剧痛和慌乱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被彻底激怒的寒冰所覆盖,“立场?”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讥诮,“你现在,倒想起问我有没有立场了?”
他猛地凑近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再狠狠砸向她:“你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在疏影轩跟我针锋相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立场?!”
吴灼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吴道时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危险,一字一顿,重复着那晚最终点燃炸药桶的、她掷向他的最残忍的话:“让我想想,你怎幺说的?哦对了,是这句:‘大哥!你现在说这些话倒轻巧!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我们可没人嫌你来历不明?!怎幺没人怕你给吴家带来麻烦?!!’ —— 吴令仪!这话!是不是你亲口说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将那晚她给予他的致命一击,原封不动地、加倍地奉还给她!
吴灼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脸色血色尽褪,连眼泪都仿佛冻在了脸上。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悔恨与痛苦席卷而来。她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用她当初最失去理智时说的话,来如此精准地、残忍地反击她。
“呵……”吴道时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荒芜和自嘲,“收养的时候,确实没人嫌弃我是外人。但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吴令仪,那比任何人的嫌弃,都更让我像个外人。”
“现在,”他死死盯着她瞬间崩溃的神情,语气冰冷彻骨,完成了最残忍的反击,“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立场?”
兄妹二人互相凝视着,一个彻底崩溃,悲愤交加;一个面色冰寒,眼底深处却是同样汹涌的、被至亲之人刺穿心扉后的绝望。他们用最了解彼此的利器,精准地刺穿了对方最脆弱的地方,完成了一场两败俱伤、近乎同归于尽的互相毁灭。
良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草地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