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意登神台。
祭日将临,白鹿神像前香火鼎盛,整座道观已被扫尽尘秽,只待新神母的诞生。
掌观不再许她称“弟子”,众师姐妹对她行跪礼、呼“神母”。
供奉、香汤、衣食一应俱全,甚至她夜间梦里流出的灵液,也有童女以碧玉小瓶收起,封为“神乳”,炼丹、祛疾、启慧之用。
从前,她为此羞耻惊惧,尖叫过、逃避过,夜夜贴冷符、闭耳咬牙,以为这样便能堵住体内那个声音。
可终究没能阻止。
祂是神,是她梦中颠倒日夜的白鹿,是自内而出、一寸寸舔开宫口的灵息。祂是她最深、最难言、最不愿承认的欲望。
她曾挣扎,曾哭泣,曾竭力逃开。
而如今,一切都静了。
她只是站在香台之后,任少女为她披衣、净发、香浴,任师姐妹收走夜间因神喜而溢出的体液。
抗争早已流干在那些长夜里。
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
她想,再做一回有心有欲、有胆怯、有名字的“青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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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降临,青霁褪下金针银线织就的纱锦外袍,解开绣满卷草与瑞兽的织金绶带,披回那件有些褪色的旧披风,从神台后绕出,穿过在月华下安静铺展的山间小道。
杉林深处,她走过儿时练剑的石桥,渡过溪畔那块刻着“清心入道”的老碑。
月色如霜,映得她额角如玉。她推开那间尘封的小屋。
尘土飞起,蒲团仍在。
她坐下,倒了一盏糖水润喉,像从前背经书前那样,双手合掌,低声诵念:
“灵不系欲,心不恋神……”
咒声一点点推开心中混沌。
她闭上眼,一颗很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凝而不落。
她终于记起:
她是青霁,是那个曾静心修炼、在清修道途上步步踏实的女修。
不是神母,不是供品,只是青霁。
“……
名不缚我,身不役我。
心若清泉,唯道为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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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清泉,唯道为真。
欲若浮云,念起即空……”
咒声渐渐叠合,忽而变得清脆而遥近。
她恍然惊醒。
香火缭绕,她正坐在静室中,衣袍尚新,发丝未束。
略年长的女子在旁温声唤她:“霁儿,是魇住了吗?”
她怔怔望着掌观年轻而安定的面容。
自她上山以来,掌观替她拂袖整衣,亲手教她诵经,她一直将其视作最值得敬仰的引路人。
她摇了摇头,把那个奇怪的梦抛到脑后。
掌观笑了笑,替她理好领口,“不妨,山中静心,自会清明。”
她低头应是,手指悄悄卷住衣角。
她尚未得法号,道籍未立,却已是观中人人称赞的小师妹:天赋极佳,心性极静,不喜多言,却日日自省、夜夜清修,连打坐的姿势都端正得像画中娃娃。
如今静坐时竟然梦魇惊扰,她有些赧然。
可她何其喜欢这观里啊!
喜欢清晨随师姐入林采药,喜欢静室悠悠的钟声,喜欢午后抄经时窗外传来的鸟鸣。
她最亲近的师姐扶音,总会偷偷塞她糖糕,两人并肩照着香卷描画“仙人形貌”的草图。
“你以后一定会飞升,”扶音曾在流霞台上点她鼻尖笑说,“成仙之后,可别不理我。”
满十五时,她穿上制式道袍,对镜而照,因腰带打错方向羞得快跑。
夜里她睡得早,将经卷压在枕下,拉紧被角,手边还拢着那件旧披风。那是掌观亲手相赠的,说:“山上冷,霁儿,记得盖好。”
披风轻薄温润,带着山林的清气。
她缩在被角里,把它当成靠枕一样抱紧,不多时便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间,她想着:
“明天要去林子里采药,要请掌观再教我藏身诀……午后还要抄香卷,扶音说要比赛,看谁先画完草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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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千千万万女孩子中的一个,初入修途,心清如雪,眼眸如水。
对她来说,成仙成佛尚远,大道漫漫,却并不觉得苦。
你看,日日抄经念咒,偶尔听掌观讲故事,和扶音偷吃糖糕,又有什幺不好的呢?
不犯大错,不断诚念,就够了。
她是千千万万女修中一位,立志光耀宗门。
她真心想修出大道,成一位清正、无欲、无漏的修士。
她每日修心修行,晨课礼神,午课习阵,晚课静坐,夜深再诵一遍《息念真咒》。
她从不触戒,不妄言,不近酒色,不动凡念。初潮那日,她闭关三日,不叫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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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弹指过,她已修行百年。
从初次入山的童女,化为名震三洲的女修。
她的名字传入人间界,诸坊道派皆知“玉霁仙子”。
言她百年无垢,身如琉璃、气若幽兰;八苦不侵,五欲皆空,是脱俗不染的仙中仙。
世人毁誉,于她如风过松涛。
她依旧每日诵经练剑:晨起入林采药设阵,夜里静坐抄经,心念如水,不起波澜。
她习得内观、符阵、清魂诀,能斩阴祟、破恶障、镇灵涌。
掌观曾言:“他年我若入寂,青霁当执我宗之首。”
她却摇头:“愿作一介清修,只守松风石涧。”
她最喜山林。
爱林间潮湿的石路,爱雨后云起的松涛,爱无人的午后听见雉鸟啼鸣;
也爱独坐溪边,将落叶拨开,看清泉裹着残花,缓缓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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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她独自下山采灵芝。
林间雾浓,露珠如泪,凝在枝叶上。她提着药篮,行于幽密的林中。
忽然,耳边听见水声。
她拨开层叠的枝叶,看见溪畔立着一只小鹿。
鹿身雪白,毛色在雾光中仿佛自带微芒。鹿角初生,却不见稚气。
那双眼温柔如云雾沉沉,又古老得似能望穿她一生。
它就那幺站在水边,望着她。
没有惊惧,也不闪避。
她心头一颤,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
小鹿却缓缓退后,一步步,回入林深处。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林间静寂。鸟声止息,风也停歇。
小鹿带她到溪流边,溪边一座石桥,桥畔一间小木屋。屋内蒲团上,睡着个泪痕未干的少女,肚子隆起,手边一杯石碗。她知道碗里是没有饮尽的糖水。
此时风又开始吹动,松林低吟,无人来往,无鸟啼鸣。
一轮明月温柔地洒下月华。
她跪在少女身边,覆手按在她腹上的鹿印,看见自己身形由纤细渐转丰韵,看见自己仙衣褪为灰袍,腹中灵息调皮地顶了顶。
“你为何不阻止?”她在心中问。
神明不言,只给了她一个夜晚。
成为青霁的夜晚。
没有神职,没有供奉。
只有一个女子,回到未竟的愿心之地,用尽全力,再背一遍《还魂引》。
这一夜,是山川赐她的最后一梦。
也是神明无声的温柔注视。
过了今夜,她会披上祭衣,登上神坛,俯首承万众膜拜。
可在那旧屋里,蒲团、糖水、那轻声诵出的《还魂引》,将永远留住一个人。
她叫青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