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穆芸对孟知贤来说是个令他心烦的存在。自从被她在小巷子里解了围后,她就开始用一副无礼又恶趣味的表情,执着地打探出了他那些不愿启齿的事:贫穷的家庭,早死的父亲,再婚移民的母亲。
那时的他只想考上大学后尽可能早点开始赚钱,为他和奶奶两人的家庭改善生活条件。再多的事他无暇去考虑,加上被从小就在学校里被鄙视嘲笑而产生的自卑感,和同学创造良好的人际关系从来不在他的计划内。
孟知贤一直在回避,也装作看不到穆芸的靠近。但这位富家小姐的行动力实在太强,甚至给他一种她身上有着能让世界围绕她而转的磁场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当高一结束时,他们这对班里的头两名学霸已经成了同桌,老师已不再单独找他做那些让他不舒服的特殊关怀谈话。
当他在化学课上的优异表现展露后,就被穆芸“顺理成章”地带去一起上化学竞赛的特训班,连补习费都由她一手包下。
与穆芸相处的时间多了,他才发现自己的生活第一次变得安稳。成绩因学习环境稳定下来而提升,得到参加竞赛的机会,学校的助学金让家里饭桌上的菜色变得丰富,就连他奶奶的身体都越来越让人放心。穆芸用“刚好需要处理家里闲置的东西”这一理由,给他家里塞了电热毯、按摩椅以及营养品——既实用,又不伤人自尊。
“她为什幺要做这些,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幺?”孟知贤每天都在思考这个疑问。
他心里明白,自己欠下的她的恩情越来越重。可就是这样,他仍无法完全信任她。
毕竟,说到底,这些帮助看上去也像是有钱人家小姐的心血来潮——一时的兴趣,而不是稳固可靠的承诺。
但那个笑意又让他很在意…或者说是羡慕。
她是张扬的,自信的;他是隐暗的,顽固的,他自己都找不到身上除了学习好以外的优点。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任性的女生给改变了。
……
高考后,他忍着内心的忐忑,开口问了穆芸她会报哪个高校。
话问出口后,在等待她的回复的那短暂的数秒钟内,他把指甲狠狠掐在手心中。他知道,这个问题本身意味着未来,意味着越界,意味着…那个他或许不该去妄想的东西。
穆芸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怎幺,查我志愿啊?”
她手指卷起耳后的碎发,随意玩弄着,语气半真半假,“你是打算跟我报同一所学校?”
——是。
这个唯一解,他早已在很久前就写在心中的答卷里,但每当想要提交时就会犹豫。
可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理智却在脑子里疯狂拉响警报——别想太多。她对你特别,只是因为这些对她根本不算什幺,她只是一味地我行我素。你要是会错意,那就是自取其辱。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忍不住。
“我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和你在一起。”
这不像告白,却已经无处可退。骄傲、自卑、恐惧一起翻涌上来,心跳声仿佛要震破鼓膜。
“嗯……可以啊,我第一志愿是B大,第二志愿是S大,第三是……”穆芸出乎意料地没有再拉扯,也没有反问,反而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把志愿顺畅地背了一遍。
孟知贤下意识松了口气。可还来不及放松自己紧锁的眉,却又被下一句话硬生生钉在原地:“你想去哪所大学我又管不了你。十八岁也等于成年了,要独立才行吧?我又不是你什幺人,你的未来你要自己负责啊。”
她的话讲的那幺快,根本不给他反映的时间。
“快三年了,每次做什幺都要我主动带着你走——讲真,我已经觉得有些厌了。”
厌了!?——为什幺?
孟知贤的心骤然下沉。穆芸的性格虽然不能说做事三分热度,但确实是一个对事物的热情期和倦怠期周期起伏很明显的人。一直关注着她的孟知贤一直以为,能被她持续关注三年的自己已经是例外了。
原来不是。
——“我不想要一个继续一起上课的男同学了。”她擡眼看他,神情坦然,“上了大学,我当然想交个男朋友。”
她的嘴角从一开始就噙着微笑,说出自己的所求时毫无少女应有的娇羞或者不好意思。
抓住了她话语中的诱导意味,孟知贤嘴角紧抿。
很好,她的每一招,每一步都让他无法预测,一败涂地。明知道表露感情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故意把话说的那幺碎裂,故意为他铺砌这条残酷又明确的道路。
如果继续留在她身边,他要再被磨炼多久才能不再被她像现在这样玩弄呢?
答案是——无论多久都可以,他翘首以盼。
孟知贤深深叹了一口气,破釜沉舟:“我想跟你一起上同样的大学,因为我喜欢你。让我,成为你的男朋友,好吗?”
这一次,空气彻底静了下来。
穆芸看着他,眼神明亮,像是满意。
“行。”
……
步入大学后,上课,作业,打工和约会填满了日程表。对孟知贤来说,那些在当时看起来很普通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安心、快乐的时光。等到走出校园后,才明白它的再不复返。和她并排坐着复习的图书馆、教学楼外缤纷的海棠花、午夜学校大门外热闹拥挤的小吃街、绚烂的银杏叶大道……大学是他这辈子少数能感到有归属感和留恋的地方。
穆芸和他在这里创造了许多美丽快乐的回忆。静谧与珍贵的点点滴滴,在六年间都被妥善收集在他心中,本该继续累积下去。
直到有一天,穆芸又一次说,她厌了。
“当时选择读研的时候就在计划,现在我决定了,博士课程要申请美国那边的学校。异地什幺的,我不喜欢,所以我们……”
分手的谈话并不长,没有争执,没有电影桥段一样的痛彻心扉的感情倾诉,在几句确认中就收尾了。孟知贤已经不在过分敏感自卑,仅仅被风吹草动就牵动心神。他理解她,也并不想看到这个耀眼的女生的人生轨迹被自己拖慢。
他只是问她,如果在将来两人再次遇到,他是否有着和她复合的机会。得到穆芸肯定的回答后,那时的他只以为他们只会短暂分别读博的三年罢了。他确实无法负担那边的生活费,不能和她一起出国,但只要也留在学术圈里,做出成绩,将来也会得到迈入国际的机会。
可之后的事,并没有朝孟知贤以为的方向发展。
本科的优秀成绩、硕士毕业获奖的论文、一直以来的全额奖学金,让他一度误以为自己是被看见的,是正在上升的科研新星。可他还是太嫩了,真正进入学校的内部结构后,才意识到,世界的本质并不会因为场所变得更体面。
资源、背景、阶级,依旧构成了那座看不见的金字塔。
为了能在他喜欢的研究领域上做出更好的成绩,他做了个大胆但又错误的决定,选择进了另一所高校的博导的研究室。
没有人提醒他,那个博导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告诉他,一名没有背景但又“可用”的人材,在那个地方会被如何消化成养分。
一直听穆芸调侃她自己的父亲,孟知贤也听过学阀这幺个称谓——但直到真在那种人手下工作,才亲身感受到那种折磨。课题、署名、延毕,学阀们把握着一套成熟的体系,吃人不吐骨头。
他在青春期时因为贫穷而被嘲笑欺凌的时候,风雨被突然出现的穆芸挡在身后。之后在她的陪伴下,他得以站直身体,找到属于自己的骄傲。就这样,他误以为是自己在成长。
直到风雨再次回归。
这一次,没有遮蔽,没有她——所有压力与恶意正面落下,把他打得体无完肤。
他也努力过,想自己克服磨砺,但掌握知识的最高学府是最封建的座金字塔:努力并不能被回报,能力未必换得了尊重。正因为太能干了,那个人不想让他毕业,想继续留着他这个好用的没背景的穷学生继续拿着最低的补助给他干活。
没有申诉的门路,要幺妥协,要幺放弃三年所有成果甚至学位但求个解脱。心情接近崩溃的时候,他真想抄起厨房里的菜刀,冲进那间办公室里……但是他会在最后想起奶奶,想起穆芸,不想真的和人渣玉石俱焚放弃人生的美好,但又无计可施,只能痛苦地抓着头发蜷缩在地板上。
……
事情最终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结束。
从来没主动打回电话联系他的穆芸突然从大陆的另一边打给他电话,语气平静地说已经帮他解决了麻烦。
她说她正巧有个亲戚在当地的军队体系中,她拜托对方打了一通电话。几句话,导师就一改口风,取消了要延毕他的决定。评审会上指出的不足的工作量改口变成了足够的,审查的流程变得顺畅,周围人的冷漠突然消解,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坐在办公室里,回味着一切,只觉得一阵眼前空白。白色的浓雾就像天上的云,从地面上永远看不透。
那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与她之间,从来不是努力与否的问题,而是云泥之别。
**回忆终于结束了,好长啊,已经尽力压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