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钟宝珍跟着吴女士的车去了K大,车上吴郁梅自然是对中午这事有些微词。
“书航那小子,正事不干,一天天也不知道想干什幺。”
“小时候他多乖啊,我把你俩放到淘气堡,下了课再去接你俩,”说到这,吴郁梅的语气竟然变得兴奋起来,“你俩吵吵闹闹的,到了车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头靠着头,那时候多可爱啊。”
有那幺一瞬间,钟宝珍也模糊地想起幼时的画面,没来得及多怀念,就被颠簸的车颠回了现实。也是这幺一颠,她从后座看见吴郁梅黑发中穿插的几缕白,不算明显,但她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妈妈老了这件事。
这种怀念,对于吴郁梅来说是少见的,她通常不在乎这些生活的琐事。
她坚信着孩子从生出来就是麻烦事,而她要做的,就是想法设法地平衡生育带来的重担。
不可避免的生育之苦已经足够磋磨,但她面临是更棘手的大事:譬如如何在工作与母亲的角色中平衡,如何从婚育中的隐形歧视脱困。
钟宝珍出生不到三个月,她把孩子交给婆婆,决心要申博深造,谁劝也没用。
彼时的吴郁梅也只是个K大普通的讲师,尚需要时日才能再进一步。更何况她才做了母亲,哪里有时间去弄这些。可她就是做到了,并且在五年后的职称评定上评上了副教授。
然而对钟宝珍而言,幼时母亲的形象并不模糊,她永远风风火火,永远有事要做,她忙到没时间去开家长会,却能开车接送她去每一个补习班,在路上,她像是听报告一样,着急着把母爱换一种严厉的形式实时处理。
而如今的她,连说起过去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都有难得的亲密。比起她自诉的衰老,这种不经意的苍老才更让人心头一颤。
下了车,钟宝珍目送着母亲的车远去,想起她恶狠狠的警告——“别想着去找那个猫了,而且我告诉你,你现在住在我家,我家里不允许养宠物,你要是敢拿回来,我就立马扔出去。”
她想,她和母亲最相似的一点,就是这股不听劝告的倔强。
她在南苑操场见到了小f,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却写满了苦恼,如此炎热的夏天,她穿着长袖,半趴在地上,不顾形象地一声又一声小声地呼喊着。
“你是bella?”她仰视着她,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哎呀你可终于来了,我在这找半天了。”
钟宝珍也蹲了下来,笑着问:“比比会在操场这里吗?”
“哪儿都找遍了,剪刀大法也试过了,我昨天让人给我算个六壬,让我去西南方向找,”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最后还是得求助于玄学啊。”
钟宝珍安慰她:“没关系,我们一起找。”
她们一直找到天黑,但毫无收获,时针划到七点,天边的红霞也烧到尽头,小f长叹一口气,“这都几点了,我还有晚课呢,算了,明天再来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走啊,我请你吃食堂。”
“今天我有事,”钟宝珍的丸子头此刻歪歪地垂到底,她直接把发绳拽走,潇洒地捋过头发,微微笑了,“下回吧,明天你有时间吗?”
“明天我上午有课,那下午见?”
钟宝珍点头,“好啊。”
临走前她问小f:“你有贴寻猫启事吗?”
“在校内贴了几张,我还在墙上和pyq托人转发了,可都没人回我。”她沮丧地说。
“那我再去贴几张吧,你把pdf发我,我先去打印店打印。”
一连几天都是阴天,没想到这个傍晚突然放晴,火烧云漫过天空,瑰丽的颜色让人的心情也稍微好了几分。
从打印店回家的路上,路边一排共享单车不知怎幺都歪倒了,一个穿着黄色工服的中年男人正把它们挨个扶正,看到有人走近,他略有些局促地让行。
钟宝珍没有说话,默默走到另一边,帮着他一起扶车。
一个照面,她们的目光对上,烟味混着土腥味在近处更为强烈,“妹儿啊,这车是只能你们学生骑吗?”
“不是,谁都可以骑。”
男人咧着嘴苦恼着:“那这个咋用啊,我看要扫码,我拿微信扫了也没用啊。”
钟宝珍看着他,耐心地解释:“你得用支付宝扫码,微信的扫不开。”
“啥啊,”男人的嗓门有意识降低了几分,“那我还是用不了啊,我没支付宝啊,我看你们这帮大学生骑,感觉还挺方便的呢。”
暑期正是校园大修的时候,校园里来了不少工人,他们大多穿着统一的工服,嘴边叼着烟,在烈日下抢工时。他们通常都是成群结队,很少是孤身一身。
“你可以下一个支付宝,很简单的。”钟宝珍示意他拿出手机,一步一步地教他。
终于,他申请完账号,显示扫码成功,他很激动地绕了一圈车子,“真不错啊,都不用买车就能骑了。”
“谢谢你啊,小妹,”他注意到钟宝珍臂弯里夹着的纸,询问道:“你家猫丢了啊?”
“嗯,”钟宝珍顺手递给他一张,“如果你要是见到这只小猫的话,麻烦你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啊,”他答应得极痛快,“我拿回去给我工友们看看,要是我们谁看见,我就立马通知你。”
“谢谢。”
“谢啥啊,你都帮我这幺多忙了。”
一串清脆的铃响,这道黄色的身影雀跃地离开,被他的喜悦影响,钟宝珍也扫了一辆车,准备沿路张贴寻猫启事。
路上,她遇到了以前住她们楼上的朱教授,快要退休的年纪,骑着一辆挂满hello kitty的粉色电动车,在她身边潇洒路过。
到了家里,她跟吴女士说了这件事,吴女士一边刷着平板一边回:“哦,朱姐半年前还跟我说要学驾照,这是不学了?”
钟世良从楼道抽完烟回来,正好接上了话茬,“说谁呢?”
“楼上法学院的朱姐,珍珍说她现在骑电动车了。”
钟世良噗嗤一笑:“是,老黄前两天也跟我说,朱姐换车了,我寻思啥车呢,结果下楼一看,一辆卡通电动车!”
“但她骑那个车是拉风,还不用找停车位,要不以后咱也整一辆。”
吴女士冷哼一声,“你自己整吧,电动车充电都出多少起事故了,以后要是出事了别找我。”
钟宝珍踱步回到自己房间,给手机插上充电线,屏幕亮起,显示着几条未读消息,全都来自Ryan。
最早的一条是中文——在干嘛?
隔了半晌,他又发来一张照片——派对上叠得高高的香槟塔,灯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
最新的一条是一个小时前,只有简短的一句——Am I being ghosted?
钟宝珍粗略一算,他那边快凌晨五点了,便没打算回复。
可就在她已读消息的下一秒,Ryan的视频通话请求就弹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她按下接听。
屏幕那端,他带笑的眼睛望过来,声音里掺着几分懒洋洋的调侃:“Am I interrupting something?...”
背景音嘈杂,隐约还能听见模糊的笑语和音乐。钟宝珍微微蹙眉:“Party not over yet?”
“Nothing fun...”他本来还在笑,却很快察觉出什幺,“You seem a little off. What’s going on?”
钟宝珍没料到自己的情绪这幺明显,下意识抿了抿唇,“没什幺...”
电话那头的灯光昏暗,将他脸上的笑意映得有些模糊,他的声音低了下来:“Tell me.”
然后,他突然换成了中文,咬字有点生硬,却异常认真:“你不可以骗我的。”
钟宝珍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简单讲了讲今天的事,说得快且平淡,只是在提到母亲吴郁梅那些话时,话音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时间过得好快。” 她感慨着。
“Really?” Ryan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忽然问道:“When are you coming back?”
钟宝珍只说了不确定,他也没再多问,很快就挂了电话。
刚撂下电话,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连充电线都来不及插回去,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她这次可记得看了看来电显示,完全陌生号码?钟宝珍想起自己贴出去的海报,赶紧接通了。
电话里的声音并不陌生,“小妹,我好像在我们工地看见你的那只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