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关的风雪似乎还凝结在霍城的眉宇间,带着洗不去的肃杀与寒意。他端坐于黑石堡冰冷的议事厅内,指尖划过军报上冰冷的字迹。龙骧卫“清剿狄人残部”的捷报与皇帝亲赐的嘉奖圣旨并排放在案头,如同两把无形的枷锁。
霍城沉默地看着那份嘉奖圣旨,嘴角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似嘲非嘲。他心知肚明,这所谓的“狄人复仇”,不过是楚笙借刀杀人、清洗异己的幌子。
三年前,他离京戍边时,对那位尚显单薄、隐于太后珠帘之后的少年帝王,心中是存了几分轻视的。一个需要姐姐处处维护、在朝堂上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的傀儡,如何能驾驭得了这万里江山?霍家忠于的是大楚社稷,而非某个软弱无能的帝王。
然而,这三年......
霍城不得不承认,他小看了那位年轻的皇帝。西北军报上,楚笙对边务的批复精准有力,对军需的调配及时高效,对贪墨军饷的将领处置更是毫不留情......桩桩件件,都显示着这位帝王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手腕日渐深沉,心思愈发难测。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姐姐羽翼下的少年,而是真正开始掌控这帝国权柄的君主。
霍家世代忠良,以军功立世,听命于皇权,此乃祖训。楚笙展现出的能力与魄力,虽手段有时令人齿冷,但确确实实让霍城看到了一个有能力掌控局面、甚至有望开创盛世的君主雏形。为这样的君主戍守国门,是霍家的宿命,也是霍城身为武将的职责所在。那份曾经的轻视,已悄然转化为一种复杂而审慎的认可。
可是......
霍城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龙椅之上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敌意与审视。那并非帝王对臣子惯常的威严,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为什幺?
霍城浓眉紧锁,他戍守边关三载,浴血奋战,寸土未失。此次回京,更是谨守臣节,未曾有半分僭越。他自问对得起霍家百年忠烈之名,对得起楚笙交付的西北门户。他对楚笙的能力已有所认可,愿意效忠。可这份排斥......从何而来?
他沉默地拿起那份嘉奖圣旨,目光却落在案角一只被锦缎包裹的紫檀木盒上。盒内,是那半幅染着泥污、水渍和干涸血迹的素白风筝。鲛绡云影纱的绢面破损不堪,边缘撕裂,狼狈得如同刚从地狱挣扎而出。
楚瑶,那个占据了他记忆中骄纵妹妹身体的“孤魂”、那个被他当街恶毒羞辱、斥为“邪祟”的女人、也是那个在狂风暴雨的深夜,放出这只珍贵风筝,救了他和数百兄弟性命的......恩人。
恨意、感激、困惑、负疚......如同最汹涌的暗流,在他坚硬的心防下日夜奔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合上木盒,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那翻腾的心绪也一并关锁其中。
*
京城,慈宁宫。
“废物!一群废物!”上好的白玉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太后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落雁峡失手也就罢了!竟还让霍城那莽夫借势立威!如今他在西北根基更稳,成了楚笙那小儿手中更锋利的刀!哀家......哀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陈国公垂手立于阴影中,脸色同样难看:“娘娘息怒。霍城此人......确实棘手。硬碰硬,恐难奏效,反而会激起军中反弹,让楚笙坐收渔利。”
太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如同淬毒的蛇信:“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哀家那侄女,婉清,年方二八,才貌双全,正是婚配之龄......”
陈国公眼睛一亮:“娘娘的意思是......联姻?”
“不错!”太后冷笑,指尖捻着冰冷的佛珠,“若能将霍城拉拢过来,成为哀家的人......那便是断了楚笙一臂!届时,西北军权在手,看那小儿还如何嚣张!婉清嫁过去,便是霍家主母,枕边风吹着,不怕他不为哀家所用!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太后眼中寒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这次宫宴,便是最好的机会!你让婉清准备好,哀家自有安排。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众目睽睽之下,他霍城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抵赖!到时候,他不想娶也得娶!哀家倒要看看,他霍家百年清誉,担不担得起‘始乱终弃’的罪名!”
陈国公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道:“娘娘英明!臣明白了!定让婉清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
潜龙殿,烛火幽微。
楚笙看着密报中霍城在西北的雷霆手段,以及暗卫回报的霍城对那残破风筝的珍视,眼神幽深如寒潭。他召来暗卫首领。
“查清楚了吗?那日......风筝究竟是如何放出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暗卫首领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回陛下,属下反复探查。三公主殿下确于暴雨之夜,独自登上观星台,风筝线断后飞向西南。但......”他顿了顿,“公主殿下如何得知落雁峡埋伏的精确地点和时间?又如何知晓霍家军绝密图腾?此两点......属下未能查明。仿佛......殿下凭空知晓一般。”
“凭空知晓?”楚笙指尖在紫檀御案上轻轻一点,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楚瑶身上那些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想起她那些新奇的想法和偶尔脱口而出的古怪词汇......一个荒谬却令他心惊的念头悄然滋生:他的阿姐......莫非真有什幺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甚至能让她预知危险,洞悉绝密?
思绪如同藤蔓般蔓延开来。他忆起更早的时光......那时的阿姐,看向他的眼神深处,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甚至是轻慢,她是端皇贵妃的独女,身份尊贵,而他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庶出皇子。她对他的好,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带着天然的优越感。他敏感地捕捉到那份潜藏的轻视,这曾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幼小却早熟的心底。
然而,从某一天起,一切都变了。那份疏离和轻慢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纯粹而温暖的关切。她会耐心听他诉说心事,会笨拙却真诚地为他挡下太后的刁难,会在他深夜苦读时悄悄送来温热的羹汤,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缘由的“变好”,曾让他受宠若惊,甚至惶恐不安,最终却化作了支撑他走过最黑暗岁月的唯一暖阳。他沉溺其中,视若珍宝。
可如今,这“凭空知晓”的能力,与那“凭空而来”的转变是否存在着某种诡异的联系?难道这巨大的改变,并非源于阿姐本心的觉醒,而是源于那个......他不敢深想的“秘密”?
更让他心头如同毒蛇啃噬的是——她为何要救霍城?冒着暴雨,用掉她视若珍宝的端皇太妃遗物,只为救他?!难道她真的对霍城......?
一股混杂着未知的惶恐以及强烈到焚毁理智的醋意,如同岩浆般轰然爆发。
楚笙猛地攥紧拳头,骨节泛白,眼底翻涌起偏执的疯狂。不...他绝不允许...楚瑶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他本想着,可以慢慢来,用他的真心、他的权势、他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一点点蚕食她的心,让她最终心甘情愿地、彻底地属于他。
可是现在......他等不了了。
他怕了。
霍城的出现,阿姐那不顾一切的回护,还有那该死的“秘密”带来的不确定性......这一切都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悬在他紧绷的神经之上。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再不采取最决绝的手段,他视若生命的阿姐,就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或是被那个该死的霍城......从他身边夺走。
一个摒弃了所有温存伪装、只剩下赤裸裸占有欲的疯狂计划,在他被妒火和恐惧灼烧的脑海中,迅速成型、固化,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