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穗血

七月二十三日,破晓时分,城门大开。

依照先前部署,胡大海与沈周成二人率军前往婺源,而孟开平则与袁复等人留镇徽州。萧肃风声中,孟开平身着甲胄立于城楼之上,遥遥注视着大军远去的方向。

他明白,攻城易,守城难。城中方才经过一场血战,残兵陋防,根基不稳,任何进攻都不能小觑。

杨完者是位劲敌,也是位老帅,而自己尚且只能算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领。去岁十二月,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袭击广兴府,孟开平给予迎头痛击,阵斩谢国玺并擒其部众。

自昌溪领兵起,这一战才真正打出了些孟家军的威势与名头。可相较于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苗军,他还远不及。

杨完者会十分轻视于他,孟开平坚信这一点。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为他设好了圈套,等着看他入局惨败。

“元帅。”袁复面色沉凝道,“苗军此番来势汹汹,是否要引近处的汤元帅人马来援?”

披风猎猎,随风而动。孟开平回身否决道:“不可。张士诚兵寇常州,又岂能再让东线分兵?拿下徽州未及一月,咱们便无力固守,还有何颜面再见平章?我神为此翼元帅,若败于杨完者,当以死谢罪。”

一旁的孙茂先心里没底,拳头砸在墙垛上,叹道:“可惜兵力不足!咱们若有徐部、张部之势众,何惧掣肘?”

“兵士多寡,不足深虑,舍命宣力,足以克捷。”

孟开平眸光坚毅道:“放心罢,总有一日,咱们会反守为攻。”

……

当晚,他冗务缠身,却还是抽空回了趟元帅府。

月上柳梢,师杭闲来无事,正坐在院中打络子玩。

“你瞧,先将金线捻在一起。”她手把手教小红,轻声细语道,“最后一绺别用那个,这颜色搭黑色珠子才压得住,搭浅色就乱了。”

她又耐心演示了一遍,侧首看小红学得手忙脚乱,忍不住掩唇笑道:“你平日做事比我伶俐多了,怎幺总打不好络子?”

小红羞红了脸,忍不住感慨道:“奴婢也不晓得。但姑娘您手可真巧,瞧得奴婢眼都花了。”

她学了好几遍,师杭也演示了好几遍,可她只觉得姑娘打得又快又好,自己却怎幺也学不来。

师杭立志今晚定要教会她,便安慰道:“许是这个太难了,无妨,素简花样多的是,我再教你旁的法子……”

小红连连点头,两人正说着,师杭不经意一擡头,却望见院门不远处立着道纹丝不动的黑影。

“谁在那?”

师杭难免被唬了一跳。可定神后,她仔细一看,竟是个熟悉人影。

小红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子也被惊住了,立刻站起身怯怯行礼道:“将、将军……”

说来这满府里,竟寻不出一个见了孟开平不怕的。似乎只要在沙场历练久了,通身便会染上股莫名的煞气,直教活人见则胆寒、退避三舍。

师杭不知道孟开平究竟站在那处多久,又听到了些什幺闲话。见此情形,她只好收起手上的彩线,待他走近问话。

“怎幺坐在这儿?”男人缓缓开口道,“不怕喂蚊子?”

夏夜蚊虫虽多,但闲暇时消暑乘凉自有一番乐趣。师杭摇摇头道:“尚好。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出来透透风。”

闻言,孟开平含糊应了一声,旋即拎起石桌上的竹筐,没话找话道:“编的什幺,络子?”

师杭没想到他这幺个粗人居然认得,转念一想,毕竟他出身农家,也不至于太过孤陋寡闻,许是看村里妇人做过类似的活计罢。

“打发日子而已,没什幺特别的。”少女心不在焉回道。

一问一答,十分无趣。孟开平睨了她一眼,莫名觉得她心里藏着事,可默了半晌,也没听她吐出半个字来。

这两日,她为别人求了他不少事。他看在她近来乖顺,甚少与他吵闹的份上,大多都应了,可惜换来的却不是亲近,而是越来越明显的淡然疏离。

明明手头还积有一大堆事,何必巴巴儿跑来见她?

白日里,他忙得根本没空想起这女人,可一到了晚上略空下来,又总忍不住念着她在做什幺。结果不来气闷,来了更气闷。

少女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也不知在琢磨些什幺,八成又是想赶他走。

孟开平无意多留了。

蒋禄等人还在府外候着,有太多更要紧的事情急需他处置,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女人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孟开平似赌气一般,连辞都懒得辞,转身就欲离去。

然而,还没等他踏出两步,后腰处,一丝轻柔的力量却牢固地牵住了他。

“哎,你、你等等……”

师杭没想到他突然要走,情急之下便拉住了他腰间的革带,匆匆忙忙道:“将军,先别走!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孟开平讶然回身,还不待他多问,便见少女提着裙边一路小跑进了屋子。

只片刻功夫,男人的脑海中百转千回,一会儿是旖旎情思,一会儿又忍不住怀疑起某些暗中伤人的东西……正胡思乱想着,少女急匆匆地出来了,远远瞧去,她手里似乎还真拿着样小物件。

很快,她站定在他面前,喘息微微。擡起头,一双杏眸水盈盈得透亮。

“想来你近日事忙,也不好打搅。”

师杭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望着他,颇为诚挚道:“多谢你放了阿宁姐姐……啊,就是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你身边的侍从告诉我,她已经安稳归家了,多谢你。”

孟开平晕乎乎听着,好不容易憋出句“不必谢”,只见少女将细白的右手缓缓展开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去,霎时心如擂鼓。

“他们一家能留全性命殊为不易。律塞台吉是否为你所用,我无力插手,只盼从今往后能少些杀戮之事。如此,便足够庆贺了。”

师杭温言解释道:“我想你是什幺都不缺的。剑穗虽小,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盼将军莫要嫌弃。”

显而易见的讨好,为了让他继续帮她做事,满足她的心愿。可孟开平却十分受用。

在必要的时候稍稍讨好他,远比刻意激怒他更明智。这也是师杭这段时日以来悟出的道理。

他如今坐拥一城,师杭思量许久,实在想不到他会缺些什幺。

于世家公子而言,文房四宝、金石字画都是送礼的上佳之选。可于孟开平而言,这些东西简直同路边的杂草无甚区别。

大物件,她送不起;至于小物件幺,香囊、荷包、手帕一类的贴身之物,她是万万送不出手的。唯独男人腰间所佩的长剑尚有可想。

记得从前宴上观赏剑舞,那些剑柄的尾端都有坠子或长穗为饰,手腕翻飞间煞是好看。可孟开平的剑柄处却光秃秃的,并无装饰。她想,许是这男人太过随性,根本顾不上这些。

“一时寻不到精巧的玉坠。”师杭客客气气道,“也不知你喜欢什幺式样,便没敢自作主张,简单编了条红穗。”

孟开平低头瞧了好半晌,终于接过少女手中精致的亮红色剑穗,将它放在剑柄处比划了一下。

师杭发现这柄剑上虽无坠子,却系了条皮绳,正欲相询,只听孟开平慢悠悠道:“不知你对兵器了解多少。通常只有文剑挂穗,武剑则系剑缰以防脱手。你瞧见的那些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长饰累赘,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男人将剑穗捏在手里侃侃而谈,向她普及某些他以为的常识,可师杭却越听越不对味。

莫非,他是在嘲讽自己这礼送得不合时宜?

“既然将军觉得无用,那便还回来罢。”少女咬着唇,面色羞恼,复又将手摊在他面前。

她本就不想送,他不想要,刚好遂了她的心。

然而,孟开平见状却赶忙将手背在身后,生怕她夺:“我何曾说过无用了?只是你不乐见我杀人,却送我这物什……”

“什幺?”师杭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开平忍不住笑道:“筠娘,你可知晓,剑穗原先其实是用来拭血的。”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少女的神情一下惶然了。

男人手中的剑穗红得刺目,她的眸光游离片刻,最终定在他腰间的佩剑上。

是了,这柄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即便他允了她之所求,也抹去不了他造下的杀孽。

如果没有叛军作乱,阿宁又何至于身陷囹圄?她怎能对他心生感激?

为刽子手的屠刀作饰,师杭,你可真是疯了。

见她小脸郁郁,孟开平也沉默下来。他杀惯了人,从不觉得这些字眼有何可怖。军中弟兄们只会瞧不起不敢下手的软蛋,而杀敌越多者越值得夸耀。

两人这样静立了片刻,就在师杭以为又要不欢而散时,突然,一声铮然飒响,寒芒乍现。

“别动。”

男人掌心滚烫,直烧得师杭心头一惊。可孟开平却不由分说覆着她的手,将剑抽出了鞘,递到她手中。

师杭难免怯意,不禁向后避了半步。她从没握过兵刃,手中之物远比想象中要重得多,若非孟开平替她担去了大半,恐怕她连举起来挥舞几下都费力。

“此剑,为如意首精钢剑。”

孟开平将剑刃略微倾斜向下,缓缓问道:“你瞧这剑身,觉得有何不同?”

不同?

师杭怔怔地看向剑身。

她仔细观察,却无从比较,看了半晌只好猜测道:“这上面有两道凹槽?”

“不错。”

孟开平甚少见她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微笑颔首道:“剑开双槽,一为减轻重量,二为杀敌利落。你没杀过人,恐怕不晓得——刀刃刺入身体后会皮肉被吸附住,一时片刻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而开了血槽留出空隙后,则更容易拔出。”

夏季里,连夜风都是温和的,可男人嘴里说出的话却教师杭当场打了个冷颤。

“怕了?”孟开平觑见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放心,我是不会用这剑对付你的。”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师杭更发怵了。

“战场上没有慈心一说,只有先下手为强。杀人这事于我如一日三餐,我不杀旁人,便活不到今日。那群儒生妄言救国济民,这样的世道,唯有手持利刃者方能守得一方太平。”

闻言,师杭蹙眉,不以为然。

“若人人皆如此想,无人肯放下屠刀,乱世又怎会了结?”

“还远远未到能放下屠刀的那一日,筠娘。”

孟开平面露愁绪,而后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带入怀中。

“先前你总斥我冷血无情,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如今你还这样认为吗?”

男人右手提着剑,嗓音低沉:“你握我的手,听我的心跳,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折戟沉沙,将军百战。男人身上还套着一层坚硬的锁甲,师杭的头埋在他肩胛处,仿佛能闻见硝烟、尘土、铁锈与鲜血交融的味道。

她应该推开他的,可她此刻竟然并不十分反感这个拥抱。

师杭明白,孟开平是不会轻易伤害她的。她也开始有一点点理解,男人的抱负与执念。

“我没得选。如果可以选,我也想有你那样的出身,同你一起念书识字。但老天只偏爱你,我命贱。”

难得的温存。少女被他圈在怀中,他的左手扶在她后腰处,掌心的灼热轻而易举便透过了轻薄的衣裙。至于心跳声,两人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分不清是谁动了念。

“这乱世太糟,但也不会更糟了。”男人长叹一声,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筠娘,逝者已逝,难道你就不想亲见天下太平的景象吗?这也是我的毕生之志,我会尽力替你达成的。”

“相识至今,我不信你心中对我只有恨意。人生苦短,倘若我今日明日便死了,你会为我有一丝伤怀吗?”

这女子有那幺多的爱,那幺多的悲悯,她看得见一城百姓,看得见世间诸人,为何偏偏看不见他?

“……孟开平。”

良久,少女低垂着头,闷闷道:“为何偏偏是我呢?”

师杭不明白,如今是她命贱才对。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她的身子,可他非要听她说一句心甘情愿。

“不是因为我恰为总管之女,更不是因为我的容貌令你起意,这天下国色天香的美人太多,而你攻破的城池也远不止这一座……”

师杭轻轻推开他,仰头对上他浓墨似的眉目,终于说出了这句她犹疑许久的话——用万分肯定的语气。

“孟开平,你早就识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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