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在朝执政的妥懽帖睦尔,是大元的第十一位皇帝。
他少时登基,看尽了宫中的残酷争斗,又忍辱负重当了多年傀儡受制于人。那些深深压抑的谋算与野心促使他在亲政掌权后,立志“与天下更始”,唯盼宏图得以大展。
祖辈自漠北草原英勇驰骋进了中原腹地,打下了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域,后辈自当坚守祖训,不教亡宋卷土重来。于是元帝改元“至正”,任命新相,渴求变革,图治之意甚切。
既然朝纲松弛,乱象迭生,那他就主持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中兴大元,以更化挽回颓势。
据师杭之父师伯彦回忆,至正初年当真是一段锐意革新的岁月。“至正宾兴郡国贤,威仪重见甲寅前”,朝廷重开科举、编撰史书、整饬官吏、征召隐逸……桩桩政令都使得天下倍受打压的汉族儒生为之振奋。
从前,汉人不得习蒙语,不得与文会,不得演戏曲,中央与地方的长官都只能是蒙人与色目人。可后来在元帝的施行下,被长久阻绝的汉人入仕之路终于迎来了一线生机。即便在大都官场上依旧举步维艰,但少数汉人南人被允许在地方上担任正职。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汉官兴儒学教化百姓,四方怨声渐息,举国动荡渐平。
然而,至正四年,仿佛是天不垂怜般,河南、淮北一带接连下了二十天暴雨。洪水淹没了济宁路与河间路等地,平地积水两丈有余,受灾流亡者不计其数。
若能及时赈灾也罢,可叹当地官僚竟为一己私利瞒而不报,放任不管,致使黄泛区不断向北扩张。洪水最终进入大运河,一路冲到渤海湾。自此之后,连岁饥馑,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各地饥民云集京师,都城内外呼号丐乞,僵仆不起者相枕藉。
朝廷想要抵御天灾,无奈国库空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在此时,难民们开始愤而反抗。
至正八年,浙江海贼方国珍造反,温台二州沦陷;至正十一年,红巾农民起义,浙西与江南迅速瓦解;至正十四年,泰州盐贩张士诚攻占高邮,自立国号大周,大元三面环敌……
舍人做强盗,搅得天下闹。元帝曾经勤勉过、进取过、肃清过,可终究听信了奸臣之言,失却了励精图治之心。他不仅对江河日下的大元基业置之不理,将朝政全然交给才能平庸的皇太子打理,还在内廷大兴土木,沉溺于密宗的声色犬马。
忠臣惜遇明主,可若明主受小人蛊惑又该如何?
师杭于闺阁中听到这些故事时,心中溢满了叹惋之情。
她想,元帝本可以成为一位贤德之君的。只可惜他高居庙堂,身边又多是自私自利的短见之徒。倘若教他亲眼目睹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壁江山是何等惨状,或许他就会醒悟过来,重拾当年的凌云壮志。
她与父亲师伯彦一样虔诚地祈愿着,祈愿月朗风清的那一日再度到来。可与此同时,天下还有一路人——他们不再对元帝抱有任何期望,甚至于,对整个大元朝都失望透顶。
他们呕心沥血地反抗政令、推翻权贵,谋划重建新的汉人王朝,而后将异族全都驱逐回严寒荒凉的漠北。
这群叛军是不计代价的疯子,是暴虐无道的屠夫。他们要赌上从南宋末年至今,汉人堆砌了上百年的愤恨与屈辱,立誓与蒙人杀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当日父亲口中寒津津的四个字,落地生根,重若千钧,终究幻化成了现世恶业。师杭不知道真正的炼狱是何模样,但眼前之景,便是最残酷无情的阿鼻炼狱。
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推搡着、嚎哭着,拼命往城门处拥去。惊慌混乱间,有些老弱妇孺甚至被踩在脚下,却根本无人顾及怜悯。
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元军如丧家之犬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向城内仓皇逃窜,而追赶他们的便是方才破城的叛军。也许双方都是汉人、是同族,可胜者脸上却只有恶狼似的神情。
断了右臂的士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下一瞬便被敌人扬刀砍下了头颅;叛军将各家各户围起,用绳索将抓来的壮丁捆在一起,如押运猪羊般押走;更有甚者,丧心病狂,竟敢当街奸辱女子,好几处巷口都能听见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此刻,师杭万分庆幸。幸而她与绿玉全换上了府内小厮的衣衫,用泥水将脸涂脏。
同时,她又万分恐惧。这样的囹圄险境,一旦被抓,必死无疑。
绿玉牵着她,她牵着师棋,三人竭力伪装成寻常姐弟混进逃难的人群里。一路上,不断有骑兵朝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见状,师杭的心越来越凉。果不其然,到了城门口,远远便看见前方排起了长队——叛军守住了关卡,只有审查过户籍方能出城。
百姓一片怨声载道,几欲强闯。然而那群军士浑身都是血腥气,分明刚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尤其是领头的那个高壮汉子,只握着剑柄厉目一扫,便再没人敢起哄闹事了。
其实袁复也很无奈,想他堂堂一个万户,居然被派来严查城门。要说抓人,此地达鲁花赤被俘,总管自尽,还能有什幺可抓的呢?真不晓得孟将军究竟作何打算。
此人所思所想,师杭全然不知。绿玉尚在进退踌躇,而她却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便下定了决心。
“咱们得分开走。”
师杭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户大族人家刚巧也正朝着城门行去。这家子女众多,其中好几个都是年幼孩童。她由此心生一计。
“弈哥儿,阿姐同你打个赌罢。”师杭强撑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你不是总想要阿姐的金叶子吗?待会儿你跟紧他们出城,阿姐随后便去找你。你若做到,这袋金叶子便归你了!”
说罢,她将布袋塞进师棋的衣兜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催他快去。可师棋却死活不肯。无论一旁的绿玉如何劝他,他都紧拽着师杭的衣袖不松手。
“阿姐骗人!你是不是不要弈哥儿了……”
他虽年幼,又自出生起享尽庇佑、不识愁苦,可出府后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徽州城已不复往日的繁华安稳了,这里处处可怖。他寻不到爹娘,自然不肯与唯一的阿姐分离片刻。
“怎幺会呢?”师杭替他拭去小脸上的泪珠,咽下心中苦涩,“阿姐发誓,一定去找你,你放心。绿玉姐姐就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就能瞧见她。”
闻言,师棋仍半信半疑。
阿弟实在不好哄骗了。师杭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再细想想,绿玉何时同阿姐分开过?一贯是阿姐在哪儿,她便在哪儿的。”
说到这里,她转头期许地看向绿玉,绿玉却不禁红了眼眶:“……公子,奴婢也发誓,会和姑娘一起去找您的。”
两个姐姐都如此信誓旦旦,师棋总算信了大半。师杭攥着他的手,不舍叮嘱道:“倘或有人问你是谁家孩子,你就只摇头,千万莫要答他的话。若你照实说了,这辈子可就再也见不着阿姐了。”
师棋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师杭交代完,用力抱了抱他,而后便一狠心将他推向那户人家。
城外之路是当下唯一的生路,可世道艰险,无论何路都不会好走。师杭又转头望向绿玉,此刻,两个姑娘的眼中皆盈满了泪水。
这一去便再难相逢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也只化作了句寻常告别——
“快去罢。”师杭轻柔至极道,“千万护好自己,咱们鄱阳见。”
闻言,绿玉立时便明白了师杭的深意。姑娘虽欲将公子暂且托付给她,却并不希望她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她要做的,是先为自己挣一条生路,尽力活下去。
微冷的泪痕残留在脸上,绿玉心如刀绞地想,恐怕再不会有似姑娘一般珍视她的人了,她多想留下来陪着姑娘,可……
“奴婢定会护公子周全。”绿玉哽咽却坚定道,“姑娘,鄱阳见。”
眼见师棋已然行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绿玉不敢拖延,她追了过去,隔着三五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师棋身后。
眼下,这位金尊玉贵的总管公子穿得破烂不堪,面容污糟,怎幺瞧都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兵士见一群不及腰高的孩子凑过来,连数都没数,半句未问便放他们过了关。而绿玉装作独身一人,又有正经户籍在身,也顺利过关。但在出城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师杭所在的窄巷落了泪。
另一边,师杭独自缩在巷内的阴影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绿玉是个聪慧、细心、可靠的姑娘,她坚信绿玉会恪守诺言。并且,她已将那枚青玉玉佩转交给她,两人金银皆备,若天佑之,他们还是有机会到达鄱阳的。
至于她自己……
师杭缓缓站起身。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爹娘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