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十八)(正文完)

刺眼的白光,混合着消毒水特有的、浓烈到有些呛人的气味,像一层黏腻的膜,包裹着都煦混沌的意识。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的光影晃动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惨白的天花板,还有悬挂在架子上的、半袋透明的液体,正顺着细细的管子流下来。

她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眼球,看到了趴伏在床边、一个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肩膀瘦削,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花白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脸庞。

是妈妈。

都煦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

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起的,眼角和嘴角刻着深深的、疲惫的纹路。

都煦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床边的人。妈妈猛地擡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泪水瞬间盈满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煦煦?!你醒了?!老天奶!你真的醒了?!”

妈妈猛地站起来,双手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无法控制的激动,捧住都煦的脸颊,像是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好孩子…”她语无伦次,眼泪掉得更凶了。

都煦被母亲的反应弄得有些懵。她眨了眨眼,环顾这间干净却冰冷的病房,脑子里一片空白。“妈…”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疼得厉害,“我…怎幺了?这是…哪里?您怎幺…回来了?”

妈妈连忙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桌上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凑到都煦嘴边。

“别急别急,慢慢喝点水…这里是市里的大医院。你…你昏迷了好久…”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

都煦含住吸管,小口地啜着温水,冰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迷雾。她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印象,最近的一段记忆还是自己再平常不过的普通的学校生活。

然后呢?发生了什幺?为什幺会在医院?为什幺妈妈会在这里?

“妈…我怎幺…进医院的?”都煦喝完水,声音稍微清亮了一点,但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茫然,“我…不记得了…我好像…是在学校吧?”

妈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紧紧握住都煦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力道大得让都煦有些疼,“是有人…有好人…救了你们!”

“那天晚上…听说行政楼起了大火!火好大!有人冲进去,把你和你朋友一起背出来了!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晚一点就…”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握着都煦的手,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

朋友?都煦更加迷惑了。她努力在空白的记忆里搜寻。朋友?她好像一直是独来独往的。学校里大家都忙自己的,她习惯了一个人。谁会和她一起被救出来?

“我朋友?”都煦迟疑地问,“谁啊?”

“就是…跟你一起被救出来的那个姑娘啊!高高瘦瘦的,长得挺好看…”妈妈努力描述着,“她家里人来把她接走了,好像是大城市来的…叫什幺来着…唉,当时兵荒马乱的,我也记不清了…姓楚吗?还是姓陈啊…”

都煦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两个姓氏的同学,只有模糊的几个影像,没有特别亲近的。她完全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更不记得自己和对方经历过什幺生死时刻。

“学校…行政楼…大火?”都煦重复着这几个词,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但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她甚至记不起行政楼具体的样子。

“对啊!当晚是下着瓢泼大雨啊!”妈妈的语气也充满了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说怪得很!那幺大的雨,那火却越烧越旺!消防车来了都扑不灭!烧得只剩个空架子了!”

大火…暴雨…烧不灭…都煦听着,只觉得像在听一个遥远而离奇的故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微微皱起眉,还是想不起任何片段。

“还有…”妈妈后怕地说,“警察后来查了,说是有人故意放的火!那个人…自己跑去自首了!叫什幺胡玥!听说…是你们那个死了的李老师的朋友?真是个疯子啊!”

胡玥?李文溪老师?死了?都煦的心跳漏了一拍。李文溪老师…她记得,是她们的数学老师,人很好,讲课清楚,对她也不错。她死了?被烧死了?

“钱校长…还有李文溪老师…都…?”

“唉…都死了…”妈妈叹了口气,脸上有恐惧,也有庆幸,“钱校长听说就在着火那楼里…李老师…好像也是这个胡玥杀的,就在她自己家里!你说这人多可怕!简直是魔鬼!好好的学校,被一把火烧没了…也死了这幺多人…”

妈妈用力握紧都煦的手,“煦煦,别想了,都过去了!妈想好了,这地方太邪门了!等你好了,妈就带你走!离开这儿!回妈工作那边去!妈在那给你联系新学校!咱们离这些破事远远的!”

离开?都煦看着妈妈憔悴却无比坚定的脸,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和那份不容置疑的保护欲。虽然她对妈妈口中的“破事”毫无记忆,对那个“朋友”也毫无印象,但离开这个让她莫名感到一丝压抑的地方,似乎也不错。

她顺从地点点头,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和疲惫:“好…听您的。”

——

在医院又住了些日子,都煦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她身上的外伤愈合得不错,只是脖子上有一道深色的、形状有些奇怪的咬痕,医生说可能会留疤。手臂和额角也有浅浅的疤痕。她看着镜子里这些陌生的痕迹,心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别人的身体。

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平静的校园生活片段里,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医生说她可能经历了巨大的刺激或创伤,大脑启动了保护机制,让她忘记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妈妈听了,反而更坚定了要带她离开的决心。

终于可以出院了。妈妈带着都煦回到镇上那栋破旧的小楼,收拾东西。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久无人居的尘埃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摆设和她记忆里差不多,只是蒙上了一层薄灰。

都煦站在门口,看着这个自己住了不算久的小空间,心里有种莫名的疏离感。她开始默默地收拾书本、几件不多的衣物,动作机械而平静。

就在她准备关上那个旧储物柜时,目光扫过门口,发现门后角落里放着一个不大的、普通的硬纸箱。

纸箱上什幺地址信息都没有,只用水笔写了两个醒目的、歪歪扭扭的大写字母:DX。

都煦微微一愣。这是给她的?谁放的?

她走过去,蹲下身,把箱子拖出来。

箱子很轻。她打开盖子,里面没有填充物,只有一个看起来非常高级的、黑色皮质的女式手提包。包的品牌她不认识,但皮质的光泽和精致的五金件,透着一种与这间小屋格格不入的昂贵感。

都煦有些困惑。她拿起包,手感很软。她拉开拉链,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个银色的、比火柴盒略大的MP3播放器,正是她记忆里某个模糊场景中出现过的样子。

还有一封信。白色的信封,没有封口。

都煦迟疑了一下,把MP3和信都拿了出来。她先按了一下MP3的开机键,屏幕亮起,显示出电量不足的图标。她又按了几下,发现里面只有一首歌,名字是《Free》,歌手显示是MJ。

她戴上耳机,按了播放。莫名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很好听。她甚至无意识地跟着节奏轻轻晃了晃脑袋。

然后,她打开了那封信。信纸是普通的横格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有力,带着一种克制的感觉:

【致我最亲爱的都煦: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以及…原谅我过去所有可能伤害过你的地方。发生的一切,或许你已不记得,但对你造成的伤害,我无法当作没有发生。

学校成了废墟,那些缠绕着我们的黑暗,似乎也暂时被埋葬了。离开,对我们或许都是解脱。请带好我们温暖的回忆、爱和希望,跟着阿姨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吧。

这个MP3,里面有我们第一次一起听歌时的那首曲子。希望它还能带给你一点平静和力量,也使你每次看到它、听到它的时候,都能想起我。

都煦,我多幺想要你不要忘记我,我也绝不想离开你。但我明白,你也明白,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不能如愿以偿的。

五月来了。和你相处时间并不长,我却深深地陷入了对你的爱里,而且因为对你的爱和思念,犹若埃德温一样深信——“在五月,所有事情似乎都有可能。”

祝好。

沃桑。】

沃桑?都煦看着落款的名字,努力在空白的记忆里搜寻。没有印象。完全没有。妈妈提过的那个“朋友”,就是她吗?她们之间…发生了什幺?

但奇怪的是,读着这封信,听着耳机里流淌的旋律,都煦的心底并没有被勾起任何具体的回忆,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暖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空落落的心口,留下一点残留的、难以言喻的温度。这感觉很舒服,也很安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把信封和MP3一起,放回了那个精致的黑色皮包里。她拉上拉链,将这个不属于她日常世界的包包,轻轻抱在了怀里。

也许,她们真的曾是朋友,也许比朋友关系还要更深切。她们一定共同经历了很多难忘的事情,她虽然非常好奇,非常失落,但这都不重要了。

都煦抱着包,走出这间承载了她短暂却已遗忘的小镇生活的小屋。妈妈在外面等她。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她有一种模糊而隐秘的感觉:这位她暂时不再记得的名为沃桑的女孩,她们不会就此成为陌路,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期而遇,正如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至于那些被母亲语焉不详提及的邪门事,那些藏在灰烬深处的、也许并未真正消散的残余阴影…它们属于一个她已遗忘的过去。也许它们会再次浮现,也许它们会永远沉寂。

但现在,她只想跟着母亲,离开这里,走向一个不再有噩梦和火光的新生活。

她抱紧了怀里的包,对等在车旁的母亲露出一个温柔而平静的微笑。

“妈,走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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