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十四)

都煦回到家时,感觉灵魂都被掏空了。

那份签了字的合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书包夹层里,烫得她心神难安。

她瘫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

钱淑仪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那种掌控一切、令人胆寒的平和。

体育馆顶层的冰气,合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面如同自戕般的触感…所有细节都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屋子里突然变得更冷了。她知道是陈弦月来了。但她无动于衷。

“都煦?”陈弦月的声音响起,平直中带着探究,“又发生了什幺事?你像个被玩坏的布娃娃。”

都煦的身体闻声抖了一下。她不想说话,感觉每一个音节都需要耗费残存的生命力。

但弦月那洞穿一切的眼神让她无所遁形。也许潜意识里,她也需要倾诉,哪怕对象是这个曾给她带来极致痛苦和恐惧的厉鬼。

她蜷缩起身体,把头埋进手臂,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今天的一切。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都煦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突然,一声极短促、极其冰冷的嗤笑打破了寂静。

都煦猛地擡起头。

昏暗中,她看到陈弦月虚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极其生动的、轻蔑的冷笑。

那不是针对都煦的,而是针对钱淑仪,针对那份合同,针对所有她无法理解的、属于“活人世界”的规则和枷锁。

“就为了这个?一张破纸?几张写了鬼画符的纸片?”

她飘近了些,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都煦的脸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孩童般天真的残酷:“把它撕了!撕得粉碎!撕掉不就完了?”

都煦愣住了。她看着陈弦月那张在阴影中线条分明的美丽脸庞,看着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一股混杂着悲凉和苦涩的情绪涌了上来。

“撕掉?”都煦皱眉,无力地开口,“弦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幺简单。这不是力气大小的问题…你不懂。人是活在规则里的。那张纸代表的是承诺,是签字画押,是钱…是钱淑仪这种人定下的规矩!是…”

她试图找一个对方能理解的比喻,却觉得无比艰难,“它就像一个看不见的枷锁。撕掉纸,枷锁还在。逃到哪里去?她能像碾死虫子一样碾死我…”

她摇着头,苦笑着补充道:“这就是…人世的复杂。不是你一挥手,恨意就消散,不是你觉得能撕掉,它就不存在了…”

“我不懂?”陈弦月死死盯着都煦,周身寒意暴涨,房间里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就在都煦以为自己触怒了对方,将要承受更深的寒意时,弦月脸上的愤懑和冷厉猛地一滞。仿佛播放的电影被人按了暂停键。

她的瞳孔涣散了,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陈弦月整个虚幻的身影剧烈地晃动起来,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边缘轮廓模糊不清,时明时暗。

与此同时,房间里所有的物件——桌上的水杯、歪倒的椅子、墙角的简易衣柜——都开始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地板在脚下嗡鸣,墙壁发出低沉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整个小屋像是经历着一场小型的地震。

“怎幺回事?!”

都煦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恐地看着眼前空间扭曲、物品乱颤的景象。

这异象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震动停止,屋子里马上恢复了平静。但弦月的身影却黯淡得几乎透明,飘渺如烟雾。

她像是遭受了某种无形的重击,整个身形都虚浮不稳,摇摇欲坠。她看起来…极其虚弱。

都煦还没来得及平复狂跳的心脏,就见弦月勉强稳住身形,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急切和紧迫的目光看向她。那目光里不再有之前的恨意或欲望,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

下一秒,弦月猛地冲向都煦,重重地撞入都煦的怀里。接着,她的脖子上一阵尖锐冰冷的剧痛传来——陈弦月狠狠地在她颈窝处咬了一口。

完成这个动作,弦月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影更加透明。她猛地推开都煦,虚浮的身影飘向门口的方向,急切地回头催促:“别发呆!快!跟我走!去地下室!”

“我的…力量在消失!快没时间了!”

地下室?都煦脑中一片空白。

恐惧、对未知的天然抗拒让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陈弦月那虚弱到极致、甚至带着一丝乞求意味的眼神,以及刚才那诡异的空间震动,让她没办法抗拒。

来不及细想,一种身不由己的本能驱使着都煦。没有回答,她只是慌乱地点点头,抓起扔在椅子上的外套胡乱套上,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跟随着前方那道越来越淡的白色身影,冲下了楼。

弦月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游曳的磷火,飘在前方。她的速度很快,却透着如同强弩之末般的踉跄,领着都煦走到了楼底那间房。

都煦惊讶地立在门外。还没等她出声,弦月就已经用灵力打开了房门,“这应该是我生前住过的房间…我有点印象。”有读心术一样把都煦想问的问题说了。

一股更浓郁、更陈旧的霉味混合着地下深处特有的、带着泥腥味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陈弦月毫不迟疑地飘进黑暗,目标明确地指向床边,示意都煦推开。都煦尝试了一下,没有力气打开。弦月便帮着使了力,终于打开。

进入地下室,都煦恐惧又害怕地观察着里面的一切,在看到那猩红的、诡异的阵法,和阵法中间摆放着的弦月的遗像后,更是心里发紧,手脚无力。

随着一声巨响,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女人尖利的叫声。

“啊——!”

是陈弦月。

都煦吓得猛地逃到一边,瑟缩起身体来。她惊恐地望向身侧。只见陈弦月那本已极其虚弱、几乎透明的身影,如同被瞬间充入大量气体般,在凝实、在膨胀。

她的头发疯狂舞动,周身爆发出刺眼欲盲的惨白光芒,冰冷的气流如同风暴般在地下室里席卷,吹得都煦站立不稳。

陈弦月的身影被这骤然的、狂暴的能量裹挟着,扭曲变形,那声尖啸中充满了痛苦,却又蕴含着挣脱樊笼、重获自由的、近乎狂喜的咆哮。

这光芒和风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猛地收缩、坍塌。如同被巨大的吸力牵引,那股凝实而狂暴的能量核心——陈弦月——并非向四周爆发,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冰冷刺骨的白色流光,如同瀑布倒灌,猛地冲击向近在咫尺的都煦。

都煦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喊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冰冷洪流,从头顶百会穴位置蛮横地贯入,很快涌遍四肢百骸。眼前的世界被一片纯粹的、死寂的白色彻底吞没。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情感,以及对身体的所有感知,都被这股狂暴冰冷的洪流狠狠压制,冻结,然后猛地向下沉没,沉没…仿佛坠入了身体这具躯壳最幽深的底部…

剧痛、撕裂感、极致的寒冷之后…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都煦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海里漂浮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找回一丝对“存在”的感知。感官在复苏,但不是往常的感觉。她“感觉”到空气的温度、房间的气息,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用五官感受。她能看到、听到、甚至呼吸着,但支配这具躯壳的意志,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她的意识缩在角落,像一个躲在幕布后面被迫观看戏剧的观众。

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那确实是她苍白瘦削的手。但下一刻,那双手不受她控制地擡了起来,十指张开,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每一个动作都有着陌生而好奇的感觉。指节弯曲、绷紧,似乎在适应肌肉的每一根纤维。

接着,她——或者说占据了她身体的意识——迈出了脚步。步伐起初有些僵硬、不稳,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随即步伐变得流畅、稳定,带着一种轻盈的、摆脱了重负般的力量感。身体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活动,擡臂,弯腰,转动脖颈。

走出地下室、走出房间、走出旧楼,踏入夜色里。她忍不住畅快地仰天长啸:“动起来了…我出来了!我真的出来了!”

陈弦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属于都煦的那具青春、温暖的少女躯体。

“自由…不用再困在这里了…再没有…该死的束缚了!”

她能感觉到脚踩在地面的触感,呼吸时空气涌入胸腔的扩张感,甚至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带来的微弱脉动…这一切对陈弦月而言,都是被封印的漫长黑暗岁月里最渴望的奢侈品。

她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带来的生命活力。然而,这份狂喜如同潮水般来得迅猛,退得也极为快速。

弦月的意识核心,那些被封印强行压制、揉碎、打散的属于生前的记忆碎片,在脱离封印的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现。

所有的记忆回归,无比清晰,带着鲜血淋漓的热度,再次狠狠地撕裂了弦月刚刚因获得短暂自由而复苏的感知。她脸上的狂喜刹那间冻结、碎裂,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刻骨的怨毒取代。

比厉鬼的天然怨气更加浓烈。

都煦的意识缩在躯壳深处,被迫承受着这股滔天恨意冰冷的冲刷,感觉灵魂都要被冻裂。她能“感受”到弦月精神核心剧烈的震荡,那股破体而出的狂喜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滋啦一声蒸发殆尽,只剩下无边的杀意和毁灭欲。

“时间…”陈弦月的声音在意识的深处响起,“…我的时间不多…”

她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穿透那栋孤寂陈旧、摇摇欲坠的老楼。然后再转头,投向旧楼之外,投向那个她同样熟悉、也充满刻骨仇恨的小镇。占据的新躯体在轻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恨意在奔流。

“先从谁开始呢?”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角落里都煦的意识低语,“都煦…你想不想撕碎那张纸?想不想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让她们尝尝你尝过的滋味?就像…撕掉那些墙上的脏东西那样?”

都煦残存的意识本能地想要抗拒这股冰冷嗜血的诱惑。

但弦月没有给她拒绝的空间。她低笑着,那笑声钻进都煦意识的缝隙:“别怕…我来帮你。用我的手,我们的手……一起。”

“明天…就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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