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的下午两点,台中的夏日正毒烈,暑气从柏油路面毫不客气地发散出来,地面几乎可以看到热气上升造成的扭曲。
太阳将大楼的水泥墙面烤得发烫,空气中还飘着汽机车排放的废气和热风混合的味道。
偶尔有风从巷口灌进来,但并没有带来清凉,反而像坐在蒸气室里蒸烤皮肤一样的难耐。
「谢谢光临!」
江奕可坐在熟悉的接待柜台后,望着窗外刚送走的一对母女。
这间隐身在西区巷弄里的小按摩养生馆,名叫「爵士武功」,是她爸取的名字。
据说灵感是来自他最爱听的爵士乐,谐音取巧又带点幽默感,完全是他老爸的风格。
「欸,江奕可,妳再不快去整理行李,我就帮妳打包成一大包空运去挪威了喔。」
男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带着一贯温吞的笑意,却在这灼热午后听来格外亲切。
「不是还有两天才飞?你是在急什么啦。」
奕可没回头,吹了口气,手指下意识地在柜台边敲出轻快的摇摆八分音符。
说话的是她的爸爸江承岳,一名经营多年、口碑极佳的按摩师兼老板。
年过半百的他依然神采奕奕,留着修整得体的短胡和两侧削边的俐落发型,总给人一种从容自若的气场。
他身材壮硕,保养的得宜,皮肤因常年日晒和精油热敷泛着些微的古铜色,一双厚实的手掌,粗中带柔,
常常一按就让客人惊呼:「你这根本是治愈系魔法师吧!」。
除了经营按摩店,老江最享受的休闲就是到爵士酒吧点杯酒,静静聆听现场乐手的演奏。
他对爵士乐的热爱可以说是近乎痴迷:无论是各种音乐会、台中爵士音乐节,他一场不落。
就连前妻也是在酒吧听音乐会时认识的。光顾得太频繁,酒吧老板阿浩干脆也成了他的熟客,
时不时就来找老江「进厂保养」一下。
至于店里的背景音乐?不用说,总是轮播 Bill Evans、Dave Brubeck、Miles Davis 等这些经典大师专辑,
让整间店都弥漫着柔和的爵士气息。
「我不是急,就是怕妳又东拉西拖,到时候机场奔跑的不是行李是妳自己。」
江承岳不断地提醒她女儿。
「你以前都说我像你,现在又嫌我慢……」奕可笑了笑,终于转头,
「不过老实说,我还真的有点舍不得耶。」
「舍不得我这老爸,还是舍不得妳的那些固定客人?」承岳靠在墙边笑起来,语气轻松,
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女儿一眼,「还是……舍不得她?」
「……哪个『她』啊,你不要乱讲。」
「就那个,常常送饮料来、看起来气质很好的那个女孩子,什么竺依的?」
奕可撇开头,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她要去德国念书了。我们…我们要试着维持远距离吧。她说,如果是对的人,时间跟距离都不是问题。」
「嗯。」承岳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走过来,拍拍她的肩。
「刚开始总会有点痛啦,但痛过就会长大。就跟肌肉一样,痛完才会强壮一点。」
奕可听完愣一下,忍不住笑出声:「你这是什么金句按摩师吗?」
「这叫『人生经络学』。」他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门口的风铃响了两声,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头进来。
「欸欸欸,不是说好要叫我起床吗?害我差点睡过头欸!」
这时一位男子踏进店里,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半瞇着,手上还拿着没喝完的珍奶。
「你有准时过吗?都已经叫你十次了,你再睡下去,就看不到挪威帅哥啰!」
奕可看到他进来立马反呛。
进来店里是张晋言,小名阿晋,是奕可的大学同学兼Gay蜜。
主修爵士鼓,个子不高、清瘦,习惯穿着宽大的衬衫,留着微卷的鲍伯头,走路有点猫步气质,
但一坐到爵士鼓前就像变了个人。
两人第一次真正说上话是在大二一场小型练团结束、乐手们正收拾乐器时。
阿晋一路把鼓棒在指尖转个不停,忽然侧身对她开口:
「妳刚刚吹的那段即兴…是不是用了 Coltrane 的《My favorite things》那首里面的句子?我听到那个连续跳音时就想到。」
奕可听完,像是找到知音般的随即笑起来。「竟然被你听出来!我把《My favorite things》里的即兴乐句拆开,但是怕太激烈,就收敛了一点。」
「收敛得刚好,还保留那股张力。」阿晋的眼睛亮得像打了灯,「所以妳也喜欢John Coltrane?难怪妳的Solo那么敢冲。」
她掩嘴轻笑,擡手把萨克斯放进盒子里。「对啊我很喜欢。对了,我叫江奕可,你也可以叫我Jannicke 。」
阿晋把鼓棒交错敲了两下,像是替这段对话打了结尾的节拍。
「张晋言,叫我阿晋就好。对了下次练团,如果妳还想试其他的风格,算我一份。」
就这样,一场意外的讨论,让他们很快地熟络起来。
后来,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同志,所以话题没有隔阂,也百无禁忌,也因为这样反而成了彼此的避风港。
「难道你要丢下可爱的我,自己去北欧阿?你都不知道,我可是为了这天,把打工的存款都花光来买我的战服耶!」
阿晋一副委屈的样子。
「喔拜托,你到底是去留学还是去谈恋爱啊?」奕可翻了个白眼。
「两个都是啊!」阿晋挑了一下眉说着,然后转头对江承岳说:
「叔,我真的还没醒,先给我一剂你那个舒眠按摩可以吗?」
江承岳笑了,「你去给奕可按,她最近力道比我猛。」
「喔,还是算了吧,她一定会公报私仇。」
「你知道就好!」奕可窃笑。
看着斗嘴的两人,江承岳大笑了一下。
「怎么样?这次要去挪威念书,又可以见到妳妈,内心应该很期待吧?」
江承岳走到厨房门边,拿起一杯热茶,虽然是问日常琐事,内心却藏着试探。
「嗯…就…还可以啰。」奕可歪着头想了几秒,语气带着迟疑。
她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其实也有一点紧张吧。太久没见她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手指轻敲着杯缘。
「妳妈啊,变得快,但本质没变。嘴硬、傲娇、喜欢红酒、不太说心事……」
他看了她一眼,笑道:「这方面妳比较像她。」
「蛤?我哪有!」奕可噘起嘴巴,「我才不像她,我比她幽默一百倍。」
「那倒是真的。」他笑了笑,又喝了口茶。
「不过,她要是知道妳要过去,心里肯定很开心的。」
奕可轻轻点头,然后说:「爸,你还记得以前那封信吗?我八岁那年写给她的。」
「记得啊。」
「那封信我还有留着。妳当时画了一张妳们两个一起在舞台上唱歌的图,还写了什么……『希望妳也会想我』,对吧?」
「结果她没有回信。只有寄了一张签名唱片来。」奕可低下头笑了一下。
「她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回吧。」他歪着头说。
「那张唱片我其实听不太下去。觉得很陌生,很完美,好像不是她唱的。」
奕可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说。
父女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不过说真的,我一直以为……妈是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事。」
她换了个话题,试图让话题变得轻松点。
「嗯…妳说对了一半。」江承岳放下茶杯,表情变得调皮起来。
「是妳妈曾让我为爱走天涯的没错,但最得意的……还是妳啦。」
「齁~又来了。」奕可听到这种肉麻话总是受不了,嘟囔一句,但心里却感觉暖心。
她望着爸爸的笑容,脑中却慢慢浮出那段老套却也真实的爱情故事。
爸妈是怎么认识的?她已经听过好多次了,这故事大概可以让她爸跟别人炫耀一辈子。
那是一个偶然的夏夜,那时才30岁的江承岳刚从一场按摩培训班下课。
按照惯例,他总会到他最爱的爵士酒吧「Blue Note」小酌放松。
刚好,碰上了一名来自挪威的爵士女伶来台巡演。
那时她正在台上唱着《What Are You Doing the Rest of Your Life》这首歌,声音温柔又浑厚,仿佛是用灵魂在倾诉。
她名叫Ingrid Løkken。台下的灯光微暗,江承岳坐在吧台,第一口酒还没喝下,目光就已经被她的声音锁住了。
那时他才刚创业,正处于努力拉客、四处打拼的阶段。
来这间酒吧,本来只是想放松一下,也顺便碰碰运气,也许能遇到潜在客户。
但他没想到,演出结束后,Ingrid主动走下台,朝吧台走来,刚好坐在他旁边。
她看起来很疲惫,肩膀僵硬,额头还冒着汗。
他偷看了她一眼,最后忍不住鼓起勇气用他的破英文开口:
「嗨…我叫江承岳…妳的肩好像很紧,我是按摩师,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帮妳放松一下。」
Ingrid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嘴角有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Do you say that to everyone, or am I just lucky tonight?"(你是对谁都这么说,还是我今晚特别幸运?),
她半开玩笑地说出。
“Ah… no, no. Just you.”(喔不不,是只有对妳而已。)
他结巴了一下,怕自己说错,又补上一句,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You look… tired. I just… want to help.”(妳看起来很累,所以我想帮忙。)
她停了两秒,然后侧过身轻轻点点头。
他便小心地在她肩上按了几下,没有太用力,只是用节奏去找肌肉深处的紧绷。
没按几下,Ingrid就叹出一口气,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
「Oh… wow.」她低声说,「You’re actually really good.」(你按得很好耶)
「Told you」(是吧)他瞇起眼睛笑了一下。
那晚,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各自喝着酒,气氛很安静,却不尴尬。
她没有多说话,但偶尔转头看他时,嘴角会不经意的微笑。
从那天起,尽管待在台湾的时间不长,但当她一有时间,就会找他预定按摩。
虽然江承岳的英文说得磕磕绊绊,但总努力表达;而Ingrid的中文几乎不行,但英文倒是说得流利。
两人用简单的单字与手势比画,再加上音乐的共同语言,居然也能沟通顺畅。
某次按摩后,她哼起了《Summer Samba》,轻快又慵懒的旋律在空气中飘荡。
他听得入迷,等她哼完,便忍不住哼了几句旋律作为回应。
她轻笑,点头说:「Nice… do you like bossa nova?」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I like… you. Jazz music… and you.」
就这样,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有点冲动,但也有点浪漫。
他们婚礼上的音乐由Ingrid演唱,爸爸用卡式录音机录下来。
那段录音后来成了按摩店的开场音乐,也成了奕可小时候最常听的催眠曲。
然而 Ingrid 生下奕可后,始终无法适应台湾的湿热气候与语言文化上的差异。
她尝试过参加当地音乐会、学中文、甚至努力在市场里用不太流利的台语买菜。
虽然台湾人友善又热情,但她的心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慢慢地她开始失眠,食欲也慢慢变差。偶尔会坐在阳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眼神空空地望着远方。
在台湾的三年,对她来说既漫长又压抑,像在一场不断消耗灵魂的潮湿梦境中载浮载沉。
最后,她还是决定离开台湾,回去挪威。
她要离开的那天,雨下得不大,却细细密密地打在窗上。
Ingrid蹲在玄关前,替四岁的奕可整理背带和小包包,动作一边重复,一边突然停了下来。
她低头亲吻奕可的额头对她说:
「亲爱的,妈妈不是不爱妳……」
奕可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小手还抓着妈妈的围巾。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继续做我自己。」她补上一句,眼神飘开,不敢看着她。
接着她站起身,转身开了门,步伐慢慢地远离,她却没有回头。
那一刻,奕可还不懂什么叫「离开」。她只是以为,妈妈今天要出门比较久,或是去唱歌、去看海、
去那个叫卑尔根的地方旅行。过了好几天,她才发现母亲房间里的衣服全都不见了,连唱片架也空了一整排,
唯独那张放进她亲手制作木质相框的全家福照片,静静地留在原处。
从那天起,奕可就和爸爸一起生活,她学会了不再主动提起「妈妈」,
但每当窗外下起细雨,她总会下意识望向玄关的方向。
而江奕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台挪混血儿。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遗传自爸爸之外,深邃的轮廓与亮眼的金发则来自妈妈,总让人第一眼就以为她是外国人。
她跟妈妈一样,身材高挑,大约一百七十五公分,皮肤白皙。
发型则更具个人风格,两侧与后半部全都剃短,头顶留下维京式编发,
整体气场冷酷中带点叛逆。再加上她一身中性打扮,走在台湾街头,总是会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
然而,虽然她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但混血儿的脸蛋有时也让她困扰。
最常发生的误会就是,每此她走进夜市的摊位,店员们一见她的脸就用英文开口:
「Hello, what do you want?」或是「Where are you from? You like Taiwan?」之类的问题。
然后她总会淡淡回一句中文:「我要一份蚵仔煎跟臭豆腐,帮我加辣喔,谢谢。」
瞬间让对方语言错乱,直呼:「欸妳中文也太好了吧!」
虽然奕可从小就没有妈妈陪在身边,但爸爸花了很多心思陪伴她,尽力给她一个自由开放的成长环境,
让她可以尽情探索、学习。他也从不限制她走音乐这条路,甚至还有点开心女儿能够走上爵士乐的路,
某种程度上算是实现她老爸的音乐梦?
虽然如此,老江还是跟一般台湾父母一样,担心孩子学了音乐之后难找工作,所以习惯把她带在身边学按摩,
总说:「要是念音乐没饭吃的话,起码手上有点技术不会饿死。」
也许就是从小看着爸爸替人按摩、接待客人,耳濡目染之下,她很早就学会怎么跟人打交道。
按摩店里的师傅们总说她嘴很利、又懂分寸,是个懂事又讨喜的孩子。
那样的环境,也慢慢塑造了她不拘小节、随性自在的性格。
虽然有时看似吊儿啷当,但凡是她真的在乎的事,她就会认真到让人意外。
譬如音乐、譬如朋友,还有……譬如母亲的看法。
她从不说出口,但在心里,她一直都希望有那么一天,能从那个总是保持距离的母亲口中,听到一句肯定。
而奕可的名字,也是从妈妈的母语中来的。她的挪威名字是「Jannicke」(音译:雅妮可),
当时Ingrid坚持希望中文名也能保有那个音节与意义。于是他们中文就用了「奕可」这个名字,
一方面是音译,一方面也寓意「光辉可爱」,两人都很喜欢。
可惜奕可的挪威文却出奇地破,挪威文那些靠喉咙发音的音节她始终学不起来,
除了小时候每年暑假飞去挪威外,上国中后就几乎没再回去,与妈妈的对话几乎靠英文。
由于父母亲都喜欢爵士乐,从小耳濡目染的她,对爵士乐的喜爱几乎是与生俱来。
即使母亲离开后,她仍会在家偷偷翻听那些录音,模仿里头的旋律。
国中开始,她在学校乐团学了萨克斯风,结果一学就上瘾。
那种音色、那种自由与节奏之间的呼吸感,仿佛能让她真正感受到与母亲之间的连结。
于是她选择报考艺术大学,主修爵士萨克斯风。
大学四年,她参加无数场演出与比赛,包括台中爵士音乐节的「爵士新秀比赛」等,每场都让她累积更多经验与肯定。
也是在大学时期,她认识了阿晋,从此成了好朋友兼好室友。
大学毕业后,虽然他们在音乐表演上都有不错的成绩,但内心都还是渴望能出国进修,接触更多元的音乐环境与文化。
而对奕可来说,除了想实现音乐的梦想外,某种程度上好像是体内血缘的召唤。
她一直想去挪威待一段时间,那个属于母亲的家乡。她想亲自去了解那块她只在信里读过、
照片里看过的地方,也希望能有机会和妈妈真正相处一段时间。
于是两人相约一起报考位在卑尔根、也是她母亲母校的葛利格音乐学院。
经过一段准备与漫长的等待,幸运的是,他们都上了。
虽然早就知道音乐圈的现实不容易,但这次,他们选择先不管现实,选择先走梦想那条路。
对奕可来说,这趟旅程是她给自己的第二次重启。
出国前一晚,家里特别安静。晚餐后,奕可和爸爸坐在阳台,一人一杯梅酒,灯光昏黄。
「爸,你老实说,你当初是怎么追到妈的?」
「真的是帮她按一按肩膀,你们就在一起了吗?她个性那么冷,一副谁都别想靠近的样子。」
老江笑了笑,摇晃杯中的冰块。「妳妈啊,不要看她冷淡,只要讲到她喜欢的人和事情,嘴巴快得停不下来。」
「有时候她英文讲太快,还掺了挪威文在里面,我还听不懂咧。」
「蛤?她会这样?」奕可咬着吸管,难以想像。
「妳妈对喜欢的东西是有热情的,不是没有心。」
停顿了一下,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最冷淡的人,内心其实可能是最脆弱的呢。当年妳妈来台巡演,只身在国外,人生地不熟。她看起来总是很有距离感,但我那天注意到演出完后她的脸色不太对,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我就主动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然后给她按了肩。也许就是这种主动,让她有点被理解的感觉吧?」
「啊?所以还真的是这样就追到我妈了喔?」奕可忍不住插嘴,语气半是惊讶半是打趣。
「哎呀,这种孤单寂寞的感觉……妳出国独自生活后就知道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那我们不是她喜欢的人?那为什么她还要离开?」
老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抿了一口酒。
「因为妳妈她还有更想做的事情啊,你忘了她始终都是个爵士歌手?她有梦想,是属于舞台上的人,也有她自己想走的路。」
「所以这也是她不想把我带去挪威的原因?因为她需要到处演出对吗?」
奕可有些落寞地说。
「这是我们说好的,至少她可以好好的去演出,不必有后顾之忧,而我在台湾这里也好照顾妳。」
「那你为什么没有考虑搬去挪威呢?」奕可问。
「你妈那时也问过我,但那时我已经开这家按摩店了,生意跟客人都很稳定,所以…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分开。」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女儿。「但我不恨她,反而很感谢她的出现。」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爱着妳妈呢,不然怎么会有妳这爱的结晶?」
「喂,好恶心喔。」奕可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有些泛红的眼角。
「当然,妳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好啦好啦我是你最骄傲的成就,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奕可不耐烦地接话。
他爸大笑一下,又喝了一口梅酒,眼神却变得严肃了一些。
「但说真的,我也不是在挪威待过,那边的风景是真的美,可是生活起来很不一样。」
「妳这一趟过去,一定会有很多不适应,气候啦、语言啦,还有生活节奏……」
「记住,要是真的不行,妳还是可以回来台湾的。这里永远是妳的家。」
他看向奕可,语气温和。
「不过我知道,妳还是想跟妳妈好好相处一段时间,这件事我懂,也支持妳。」
「还有,从小到大我教你的这些按摩技术可是很重要的,到时候要是自己或别人不舒服都可以用上知道吗?」
「好啦知道了,啰啰唆唆的,我总觉得你比较像妈妈。」奕可不耐烦地摇头晃脑地说。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久,聊到隔壁邻居都关灯了,才各自回房。
机场送别那天,天气阴郁,闷热的天气感觉让每一寸毛细孔都喘不过气。
江承岳推着行李车,一边不忘叮咛:
「药记得带,天冷不要只顾帅,记得穿外套。还有,不要怕麻烦人,听不懂就问,到了宿舍之后跟我说一声,我会跟妳妈说到时候去找妳。」
「你讲到我像小学生出远门一样,我又不是没去过那里。」奕可嘟嘴,但眼神却闪过不舍。
「我知道,但你没有去那么久过呀…」她爸显得有些不舍。
「叔叔,没关系,到时候我离奕可比较近,我也会去找她的。」此时奕可的女友竺依说话了,她也一起来送行。
「那就麻烦妳了,你们有个照应也好。」老江说着。
此时的竺依,她穿着一件米白色长板连身裙,黑长发绑得干净俐落。
她递上一个信封:「这给妳,等妳上飞机再打开。」
「我真的会很想妳。」奕可不舍地说。
「我也是。」
她们拥抱,拥抱得很紧。
「我们就试试看吧,如果不行的话…」奕可说。
「不会有那天的。」竺依踮起脚亲了她一下。
「圣诞假期我飞去德国找妳好吗?」
「嗯!我等妳来。」
「喂喂喂,你们两个是不是忘了我这个苦情绿叶也要飞十几个小时?怎么没人来陪我送机啊?」
阿晋拖着行李走来,一脸讽刺的说。
「你一定要这时候出现吗?」奕可没好气的回着。
「当然要啊!」阿晋摊手,故作委屈地说。
「不然你们就要把这里当偶像剧演了,我是来拯救旁人的眼睛好吗?再说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行李箱,「我可是第一次飞那么远,内心小剧场早就开演了耶。欸姐,妳可要对我负责喔!」
「你哪需要我对你负责啊,这一趟去挪威你明明就很开心,我根本是陪你去当情场战神吧?你可要帮我们台湾争点气喔!」
「喔那当然!以我这个姿色一定可以把到金发挪威帅哥的好吗?」
竺依笑了,「有阿晋在我就放心了,你们照顾好彼此吧。」
送机结束前,她爸偷偷塞了一张台币进奕可口袋。「这不是零用钱,是台湾的祝福。」
「爸,你这句也太浮夸了吧。」
「学妳的。」
飞机起飞后,她靠着窗,看着台湾的海岸线慢慢缩小。
明信片上是她们去过的垦丁夕阳,字写着:我们都要更好。
她靠回椅背,闭上眼。耳机里传来Stan Getz的萨克斯版本《The Girl from Ipanema》,是她最爱的版本。
飞机晃了一下,阿晋睡着了,她脑中浮现与竺依相处的种种回忆。
竺依在音乐系算是小有名气的学生,主修大提琴。每次学校的协奏曲大赛几乎每场冠军都是她的名字。
而她大四还没毕业,就被柏林音乐学院的教授提前收为学生。每次她背着那把大提琴穿过校园时,
走路的气场强到像走红毯一般,路人都会多看两眼。
虽然看起来有点高傲,一进排练室就变身成为敬业的音乐家。
她讲解乐句细到连呼吸点都标给你,耐心得让人不好意思偷懒。
久而久之,大家都被她的专注和温柔收服,心里只剩一句“难怪冠军老是她”。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堂通识课上。
当时奕可打着哈欠进教室,随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没注意到那位看似冷淡却充满气质的女生也坐了下来。
直到老师宣布要小组报告,她才真正第一次看向她。
陈竺依,这个名字写在组员表上,一笔一划工整又有力。
奕可记得她第一次开口:「你是爵士系吹萨克斯风那个……江奕可?」
好像早就知道她是谁。
「咦?妳怎么知道我名字?」奕可好奇地问。
「首先,你的脸在校园里就很难低调。」她语气平静,但眼神像在打量和声的走向,「再来,你每次都躲在艺术中心后面的阶梯练音阶,整栋楼都听得到。」
竺依淡淡一笑的回应。
就这样她们搭上话了。
阿晋当时也在那门课,他总爱说自己是「他们恋爱故事的第一目击者」。
他还开玩笑说:「我可是第一个看出你们互相暗恋的家伙,还帮你们乔过练团时间欸。」
有一次,练团练得太晚,三人窝在学校音乐系的顶楼吹风吃宵夜。
阿晋边吃着豆花边大声说:「竺依你真的好扯,绝对音感再加上秒速记谱,根本是活体录音机。」
竺依被逗得笑出声,还故作无奈地摊手:「谁叫我从小就被训练成这样。」
「真不知道为什么妳会被江奕可吸引,明明妳是这么温柔又细腻的人,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这么率性又屌儿啷当的人勒?」
「喂喂喂,我人还在这里耶!说话有没有礼貌?什么屌儿啷当,我这是不拘泥小节好吗?」奕可作势要打阿晋的头。
「…嗯…可能我…就是喜欢她的放松跟随性吧?」
「很久之前我就听过你们在校庆时的演出,那时我就被她演奏的音乐给吸引住。」
「我心想,到底是有多懂得放松的人才能够演奏出这么自在又慵懒的音色,这是我从来没有的体验。」
竺依喝了一口饮料,缓缓地说出。
而奕可嘴里刚咬着的排骨酥,听到这句话差点没被噎死,脸瞬间涨红。
某次晚上练完团,还在下着细雨。两个人扛着琴慢慢往后山走,水坑被路灯照得亮亮的,鞋底踩下去啪啪响。
奕可觉得手冰冰的,正想塞进口袋,竺依已经伸手勾住她。
「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呼吸也能更自由一点。」
说完,竺依便吻了上去。雨后潮湿味、松香味、心跳声全部混在一起,短短几秒却像音阶突然冲上了高音。
奕可愣住了,但下一秒,她反射性地将手扶上竺依的后脑勺,轻轻托住她,不让她退开。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变得模糊,像是音乐里那个没有写出却心照不宣的空白片刻。
她的另一只手则握住竺依的手,十指紧扣,没说话,但全身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那是她们第一次接吻,简单却带着震荡。
从那以后,彼此的世界就不再一样了。
现在想起来,那些看似偶然的小事,其实早就注定了什么。
下一首歌曲从耳机中传来,是Stacey Kent唱的《Summer Samba》,
她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另一个歌声—是妈妈的声音。
小时候,她曾经写过很多封信寄去挪威,画着她的生活、学校、和爸爸做菜的模样。
有一次她画了自己吹萨克斯风的样子,用铅笔画得一脸认真。但那些信里大多没有回应。
只有一封回信里,妈妈寄来一张她演出的唱片,封面还签了名。
奕可当时拿着那张唱片听了一遍又一遍,却总觉得有点刺耳,不是音乐的错,
是她无法对着那个从未真正陪在身边的人投入情感。之后她把那张唱片收进抽屉,很少再拿出来。
接着另一段回忆也涌了上来,那年她十五岁,妈妈刚好回台短暂停留,说是参加朋友的演出。
「你的音吹得还不够稳,要用心去吹。爵士乐不是炫技,也是对生活的理解。」
那晚看完演出后,她回到家,心血来潮地吹了一段即兴的旋律。
妈妈一边坐在沙发上喝红酒,一边皱着眉头听她吹完,然后这么说。
她记得当时很震惊,因为那是妈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头到尾听她吹完整一首曲子。
没有评论学术理论、没有跟她比谁的爵士语句更到位,只是静静听她吹。
那一晚,她以为母女之间终于开始有了什么改变。但那之后的记忆却断片了。
妈妈始终像是个遥远的剪影,在她生命里若即若离。
偶尔传讯息会聊几句,节日会有礼貌地问候一句「Merry Christmas」或「生日快乐」,
但更多时候是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疏离。
她不知道这次去挪威,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再次听见那样的声音,或再度有机会让妈妈真正坐下来,为她的音乐点头。
她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帮她绑头发的样子,手法有些笨拙,总是梳不平两边的高度,
还会念着:「你这头发怎么这么滑,不听话。」她当时咯咯笑着说:「头发不听话,还不都像妳一样啊。」
然后妈妈假装生气地在她额头轻点一下,说:「你这小鬼。」
但快乐的记忆不多。随着年纪渐长,文化与语言的差距像无形的墙堵在她们之间。
妈妈时常用英文写信,附上她在卑尔根生活的照片、在各地演出的票根、甚至偶尔的演出邀请,
但奕可总回得不多,总觉得距离不是因为地理,而是那种从小缺席的失落感。
「这次……也许会不一样吧。」
她内心想着。
窗外云层翻涌,机身缓缓穿越大气层,飞向那片她不确定能否称之为『家』的远方。
她不确定那片土地会给她什么样的迎接,是陌生的语言、寒冷的天气、还是母亲多年来未曾表露的情感?
但她知道,她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一切。
远方的晨曦正渐渐透进窗边,像是一道柔光,把过去的混乱暂时覆盖。
当飞机轮胎即将触地的那一刻,她深吸一口气。
「嗨,挪威我又来了。」
她在心里轻声说。
旅程才真正的开始,在降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