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潮湿的风卷着海的轻微腥咸扑面吹来,他们辗转了几个街道都没有发现那家唱片机,此去经年应是物是人非了。戚素扬挽着秦慎予的手臂,徐徐踽行在街道上,不时走进颇具当地别致风格的小店去探寻风物。行至街角,面朝海湾的方向,适逢一隅半露天式的咖啡馆。
戚素扬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那间咖啡馆,兴奋地说,“慎予,你看!那里好漂亮!我们去那坐一坐好不好。”
秦慎予温存笑看他,点头应允,戚素扬拉着他的手快步走了过去。她看准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忙碌的海峡,走近时却看到藤编坐椅上有一本遗落的书,是陀翁的《白夜》,上面泼洒着大小不一的咖啡渍像是干枯的花瓣。她坐下来将书轻置在窗台上,托着腮兀自叹道“孤独的幻想家,终究还是被这样潦草的丢弃了,他要是知道,心里该有多难过。”
秦慎予看向那本书,会心浅笑,“幻想家反而能理解。”平和而坚定地看着她,“失落还是污损本就是他那场‘白夜’之梦的一部分。陀翁笔下的人物总是这样,泥泞里仰望星光,破碎中拥抱虚幻的真实。”戚素扬意外地看向他的双眼,心就像在汪洋中孤独漂泊突然遇见一片风帆一般喜不自胜。
“嗯…就像伊万·卡拉马佐夫,”她思索着,秦慎予接过她的话头沉静地剖析起伊万那惊世骇俗的“宗教大法官”寓言,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上帝存在、对人类苦难、对信仰根基的深刻质疑与崩塌,他的思考角度另辟蹊径,带着一种悲悯的底色,戚素扬猛然洞悉到他自己似乎也长久地徘徊在信仰与虚无的悬崖边缘,那一刻灵魂深处为之强烈地震颤。
“一个人能否背负得起自由选择的重量…”秦慎予怅望着远方粼粼碎闪的海面,又缓缓收住,落在戚素扬脸上,停在这一句,他付之一笑,意境戛然而止。
戚素扬望着他略带忧郁的眼神,心头微颤,那一瞬间她几乎听见他心里的压抑和孤独,海浪一般堆积在她的心上又慢慢退去。她忍不住轻声道,“你让我想到了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荒谬的背负里藏着反抗,反抗就是自由,这份自由却带着重量。”戚素扬第一次想要急于让秦慎予听到自己的心声,她想剖出脑海深处的哲思让他去评断,去认同,让他知道她是懂他的。
“生活虽然是荒谬的,但我们每一个努力抗争的西西弗却是幸福的。”秦慎予神情坦澹从容,诉说着深埋于心底的对抗命运荒诞的宣言。气氛有些沉重,他沉沉地舒了口气,转移开话题,“就像加缪的精神导师纪德说过的—幸福是一种极少数人才能承受的负担。说的就是我这种幸福吧。”
“你也喜欢读纪德吗?”戚素扬新奇地问道,“纪德的文字确实有种说不尽的深刻和凄楚,我之前很喜欢”她神色沉寂下来,若有所思地说,“但读了《遣悲怀》之后就不喜欢了。”
“为什幺?”秦慎予从藤椅背上坐直向她靠近,颇有兴致地等她继续。
“我大二选修过外国文学课,老师推荐过一些诺奖文学,其中就有《窄门》,她说读《窄门》就要读《遣悲怀》。”戚素扬被他专注的凝视着,不自在地请侧过脸,怅然触目天际,“当我读《窄门》的时候,阿莉莎的凄美圣洁让我很着迷,可是《遣悲怀》道出的真相却让我实在无法释然,真实的阿莉莎一生才真的痛苦,纪德巧舌如簧地将自己对妻子致命的亏欠粉饰成至真的爱,每个人都去唏嘘那个圣洁的阿莉莎,有谁会体量可悲的玛德莱娜?”
秦慎予的心中蓦然生出不安的抵抗,他沉默地看着她眸色幽邃难测,戚素扬忽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的境界太低了,不该妄议这种高尚文学,只是,我很难理解以爱之名勒索去别人作精神救赎这种事…”秦慎予被她认真的眼神击穿灵魂,她不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这种爱,“这跟啜骨吸髓有什幺区别…”她激进地评价着,每一个字都像在他心上割开一道口子,他精心构筑的爱的巢笼顷刻訇塌。
“或许我们不能以现代的眼光去评判当时的社会,玛德莱娜有她的可怜,但纪德本人,何尝不是身处世俗宗教与自身精神追求的巨大思想裂变之中?他同样承受着时代倾轧下无从抵御的苦楚…”秦慎予下意识地用文学史的宏观视角去化解她尖锐的道德指控,而戚素扬石破天惊的观点早已在他心中掀起翻天震动,她的灵魂是如此的清醒顽抗,随时都有可能抽离出他的生命,他的手附在她手上,逐渐握紧。
“所以说嘛,我的眼光还是太肤浅,”戚素扬讪讪地低头喝了一口椰子水。
“纪德曾说过他的写作是为了读者的指控,”他宽和地开解她,“所以你的关注点,完全没有问题。”
戚素扬望着这双澄映挚诚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精神最幽深的层面,与他竟如此同频共振。这种表里相映的至契,是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体验过的。他的肉体与他的思想对她有着难以逃脱的引力。明知靠近就会被碾碎,她仍愿意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中。
从咖啡馆出来,继续向前走,戚素扬的手还是被他握在掌心,她却感觉贴近了很多,很多。“这里也好漂亮。”她又奇遇一处景观,是一座绿色仙境一样的公园。
秦慎予顿下脚步问道:“去看看吗?”她用力的点点头,天真得像挖到宝藏的孩子。
公园不大,草坪和尽头的白房子甚至还比如秦家老宅大,但着眼之处都是一片沁人心脾的绿。风从挂满枝条的绿色树木间穿过,草木的香味让闷热的天都清新了不少。他们沿着迷宫一样的蔓墙走入一个地下通道直到尽头。
“哇!”戚素扬惊奇地叹了一声,黑砖墙砌的圆形楼梯,形成一个天井。翠绿的藤蔓厚重蓬松得从墙顶垂下,向上能洞见繁茂的树叶,枝杈蔓延开来,衬着瓦蓝的天,“你看,”她指向那个树冠,“好像一个大绿树叶,还像心脏!”秦慎予满眼宠溺地望着孩童一般的她,轻手将她被汗粘在脸上的发丝别在耳后。
她松开秦慎予的手,飞快跑着走上楼梯,他没有跟上,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走到半途,她停下向他挥手,“慎予!”浓密的长发从颈侧垂下,她笑得灿烂明媚,周身拢着阳光,仿佛回到她十七岁的那个清晨,这次的笑是属于他的。秦慎予拿起手机,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刻,属于他的,白日梦。
新国纵使再新鲜,也在这一两天内走了个遍。结束了这几天地行程,戚素扬累得擡不起腿,洗过澡后躺在床上,这个状态婚礼后度蜜月一样,虽然是旅行却像在完成一个既定的限时任务,追赶着让人疲惫。秦慎予审阅完一些待处理流程文件,一进卧室就看到戚素扬边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看着手机,“这幺困还不睡?”他坐到她身畔,吻在她额头上。
“我在等你,”戚素扬懒懒地伸了伸腰,朝着秦慎予翻过身,自然而然地扎进他怀里。这不经意的动作和这四个字,窝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在潜意识里似乎全然接受了与他的关系。
“哎呀!”戚素扬咋咋唬唬地急坐起来,刚刚慵倦的睡意完全消散,“怎幺办?!”她满脸无措,看着手机,脸色被手机的光亮映得惨白。她求助地将手机屏幕转向他,秦慎予接过一看,是戚素扬妈妈发来的消息。
先是一张娱乐杂志的翻拍照片,画面明显是在那场晚宴的角落抓拍的,戚素扬微微低头,露出柔化的侧脸轮廓,定定地看向某处,似乎正陷入沉思。在她身边,秦慎予,正侧过头,垂眸专注地看着她。刺眼的繁体字标题横亘在上:《靓女沈晴姿赴新国寻旧爱惨遭新欢艳压,落荒而逃!》
一条消息紧随其后,“扬扬,你去新国干什幺了?”戚素扬看到这条消息,手指冰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复。
秦慎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微微施力,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如果你担心,我们现在回开平,当面向你妈妈解释清楚。”
戚素扬擡头望向秦慎予,他笃定的眼神安稳地承接起她此时慌乱飘摇的心,就那幺一瞬,她真的希望妈妈可以知道,让她没有顾虑地去接受去沉浸在这段感情中。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戚素扬缓慢地点点头,依旧绞尽脑汁思揣措辞,没多一会手机再次震动。 “你是不是也吓了一跳?我们团里,你的潇潇姐姐给我看的,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仔细看看,这个美女确实没有我女儿漂亮。【捂嘴笑】”
骤然间的峰回路转,她哭笑不得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回去,“妈,你这关注点真是清奇!”
“哈哈,你最近在省剧院实习的怎幺样,有没有节目?也不知道发个照片给妈妈看看”
戚素扬心头一紧,含糊其辞地回复,“嗯,还在实习呢,挺忙的,不早了我明天还有排练,先睡啦!”指尖飞速地敲下这行字,愧疚感针脚一般密密地扎在心上。
结束这惊心动魄的短暂交谈,戚素扬将手机递给秦慎予,语气里尽是劫后余生般的松弛“你看…虚惊一场。”忽而又想到什幺似的,担忧地问道“这也就是个模糊的侧脸…万一有更清晰的正脸照片流出去可怎幺办?”
“放心。”秦慎予放下手机,宽慰道,“晚宴前,受邀的媒体都签了保密协议。所有涉及你的影像资料,无论清晰与否,都全部买断。”他顿了顿,看着她,“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你和你家人的平静。”
秦慎予这番不动声色的周全,让戚素扬感到胸口像被柔软的怀抱承托住一般。“谢谢你…”想到刚刚的反应,她有些赧然笑了笑“我刚刚草木皆兵的,差点给你添了麻烦,你别见怪…”她继续解释道,“我从小到大都没跟妈妈撒过谎,喜欢谁讨厌谁,就连不怎幺愉快的初恋,我都没有隐瞒过她,这还是我第一次…跟她撒谎…”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秦慎予眼底透着一股晦暗难喻的低落,她担心他多想,马上解释道“但凡是关于我的事,我妈妈都会特别在意,她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肯定会刨根问底,问多了,我担心她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眼睛转了转,点开那张图片,义愤填膺地批判着那个标题,“这些无良媒体真的是恶臭至极!我要是沈晴姿一定告到他们破产!”
秦慎予淡然不置可否,心重重地堕入深渊。原来,在她内心深处,这段关系,终究还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刚刚的依赖难道是假象?而那些心灵的共鸣,又算什幺?
他注视着她愧疚的样子。那些问题的答案其实他都明了,是他失控的侵犯,还有在愤怒的驱使下的刻薄话语,那些将她贬低至尘埃的伤害,早已在她心里筑起了难以逾越的高墙,他无论再怎幺努力都是徒劳!
可他从不是认命的人,既然无从瓦解她心中隔绝他的铜墙铁壁,那就用身体去连结,滋长出那条她再也无法割裂的血脉纽带。
秦慎予忽激进地吮吻住她的唇,坚决地实行起他刚建立的计划,戚素扬不明所以地纵身托付于他。
深夜,秦慎予沉沉睡去,戚素扬却失眠了,她偷偷地将那张像婚礼现场的照片翻出来,截去标题只留下她和他,颇为珍重地保存在了手机的加密相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