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的二人

百合子蜷缩在自己幽寂佛堂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攥着一卷冰冷的佛经,试图驱逐骨髓深处那噬骨的寒气。尾形那双穿透枪管、如同死神般锁定的幽冷眼神,以及那句“庆幸你是女人”的冰冷诅咒,如同淬毒的冰锥,日夜轮番刺穿她惶惶不安的灵魂。恐惧最终化作坚硬的甲壳——她像躲避瘟疫般严格避开西翼,甚至连视线都不敢朝那个方向偏移。对明日子那份病态的渴望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被强行扭曲、压缩,变成心底日夜绞痛的一团冰冷硬块。

她以为自己的退缩如同弃子投降,却不知这表象的平静激起了更深沉的暗涌。

宅邸的气氛变得粘稠而怪异。百合子即使将自己彻底封锁在远离西翼的角落,也能通过宅邸中无形的气流感知到一种沉重的凝滞感。

消失的笑声与沉寂:   那些偶尔会穿透庭院、属于明的无忧无虑的笑声和明日子带着阿依努韵律的轻哼声,仿佛被无形的幕布隔绝了。西翼像陷入死寂的沼泽。

“明日子夫人最近……真是没精神头。”

“是啊……整天坐在廊下望着那片竹子发愣……”

“茶饭动得也少了……”

“连小少爷跑过去要抱抱,她也只是轻轻拍拍,不像从前……”

“先生去看过她几次,但每次出来……脸色都阴沉得吓人……”

沉重的目光:   百合子偶尔在回廊的尽头或是庭院疏影里,会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道遥远投来的视线。隔着池塘、假山或是层层竹影,明日子就坐在那里,目光越过漫长的空间距离,如同凝固的冰河般凝视着她。那双曾经清澈如蓝宝石、蕴含野性力量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连恐惧都无法填满的空洞沉寂。那不是控诉,而是一种更令人心碎的疲惫——一种连存在的意志都被蚕食殆尽的灰败。这沉重的目光穿透距离,沉甸甸地压在百合子的心上,比任何言语的控诉都要沉重千百倍。她那冰冷的恐惧硬壳,在这无声的凝视下,悄然裂开缝隙,渗出苦涩的酸水。

百合子强行筑起的防御,在明日子那日渐枯萎的消沉面前,变成最残忍的背叛。她感到窒息般的自责与无力,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尾形的再度降临:

百合子以为那场面对枪口之后的死寂是她的结局。然而,命运(或者说尾形的耐心)并未终结。

一个清冷的、薄雾弥漫的清晨。百合子独自跪坐在那片由她精心照料却从未带来真正喜悦的菖蒲花圃旁。晨露打湿了她曳地的裙裾,带来刺骨的凉意。她伸出手指,机械地拂去一片花瓣上的水珠,动作麻木。

沉稳冰冷的脚步声如同踏在心跳节点上,在她身后停止。

百合子全身瞬间僵冷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尾形百之助的身影,如同最精确的黑色剪影,逆着晨光站在她身旁。他并未看她,深幽的目光落在那些湿润的、象征着“高岭百合子品味”的精致菖蒲上。空气里是他身上特有的、冷冽如刀锋的气息,混合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余韵(他似乎刚从靶场回来)。

他开口了。

声音并非上次的冰冷威胁,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陈述天气般的平淡语气:

“她在枯萎。”

短短四个字。

像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百合子紧绷脆弱的神经

百合子猛地擡起头

尾形的视线并未看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摇曳在晨风中的柔弱花朵。下颌线条在淡雾中显得格外冷硬。那份专注的平静下,蕴藏着令百合子瞬间汗毛倒竖的暗涌风暴。

“……”百合子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尾形终于缓缓侧过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如此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判力,投向百合子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庞。

“你毕竟是个女人。”

这句话是上次那句“庆幸你是女人”的冰冷回响   它像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百合子的脖颈   是讽刺?是提醒?还是划定界限?

“所以……”尾形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令人绝望的沉重压力,“有些事,注定无用。”

他伸出手,并非朝向百合子,而是极其随意地拈起一支含苞待放的、最娇嫩的菖蒲。指腹精准地掐在纤细脆弱的茎梗之上。没有用力折断,只是那样轻轻拈着,仿佛在评估一片无关紧要的枯叶。

百合子瞳孔紧缩   那动作带着一种极致冷漠的亵渎感,让她联想到那支竖在唇边的狙击枪管

就在这时——

尾形的视线猛地擡起,穿透晨雾和空间,精准地锁定了一个刚刚出现在百合子视野边缘、正踏着晨露向花圃方向走来的身影——明日子

她像一缕晨雾凝聚成的幽魂,步履有些迟滞。苍白的脸上没什幺表情,只有那双投向百合子的蓝眼睛,带着化不开的、如同深海淤泥般浓稠的沉郁。

尾形的目光在明日子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回到百合子因惊愕而圆睁的眼睛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如同刀锋划开水面般,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那目光在百合子和越走越近的明日子之间无声地扫了一个来回。

仿佛一道无形的桥梁,由他那句“注定无用”的判词和那支被拈住的菖蒲勾勒而成。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唇间极轻微地逸出一丝无声的气息。

仿佛是:

“你们……”

没有下句。

没有解释。

只有那被刻意加重的、萦绕在唇齿间、代表着复数称谓的词“你们”(お前たち)的冰冷回响,如同无形的绞索同时套在了百合子和正向她们走来的明日子的脖颈上

同时

他那拈着花苞的指尖极其细微地一动。

极其轻微地向外推了一下那脆弱的、连接花苞与茎梗的关节处。

花苞并未坠落,却以一种极其惊心的弧度剧烈地颤抖、摇晃起来

像一颗被扼住的生命之种发出的无声悲鸣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   快得令百合子来不及思考

就在那支花苞剧烈摇晃的刹那——

尾形已然恢复了绝对的冷漠。

他甚至不再看百合子和正靠近的明日子。

只是平静地收回手,如同拂去沾染的尘埃,转身。

脚步沉稳,如同离开一片毫无价值的荒地,高大冰冷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晨雾深处。

百合子僵在原地,如同被冻在冰块里。尾形留下的最后一眼,那勾起冰冷弧度的嘴角,那声若有似无的“你们……”,那支剧烈摇晃几欲折断的花苞……如同无数旋转的利刃在她脑中刮过

晨雾中,明日子终于走到了花圃旁。她停下脚步,并未看百合子,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被尾形掐捏、此刻仍在剧烈颤动的花苞上。她的脸像覆了一层苍白的冰雪,蓝眸深处空茫一片,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即将凋零的不是植物,而是她自己的倒影。

无声的窒息感如同浓重的晨雾般,沉甸甸地压下来,笼罩住两个被尾形话语判了“无用”的女人。远处,高耸的宅邸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犹如冰冷注视的巨兽。百合子大口喘息,却感觉肺叶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心脏被无形绞索勒紧的尖锐痛感——那是尾形留在她脖颈上的“你们”字烙印在作痛。明日子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仍在颤栗的菖蒲花瓣,指腹停在花梗被尾形掐出的细微褶皱处,仿佛在抚摸一道无形的伤疤。空气凝固,冰寒刺骨,只剩两具被“无用”标签钉死在原地的灵魂残骸。百合子颤抖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她终于明白,“庆幸”二字在尾形口中,并非赦免,而是将她们的生命宣判成一场供他观赏的、静默枯萎的悲剧表演。

尾形那句如同冰封诅咒的“你们……”,和那支在他指尖下惊惶颤抖、几近折断的菖蒲花苞,彻底碾碎了百合子最后一丝侥幸。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佛堂的阴影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偶,每日只是机械地捻动冰冷的念珠,试图用单调的诵经声填满那被恐惧和愧疚撕裂的空洞。她不敢再望向西翼的方向,连庭院里那片菖蒲花圃都成了禁忌之地,仿佛那里埋藏着随时会引爆的雷区。

然而,她的避让,非但没有平息风暴,反而像抽走了明日子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口氧气。

西翼彻底沉入了死寂的深海。连最细微的日常声响都消失了。佣人们噤若寒蝉,连明的哭闹声都变得稀少而压抑。百合子偶尔在深夜里惊醒,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仿佛整座宅邸都被拖入了坟墓。那份沉重的、属于明日子的消沉气息,如同无形的浓雾,渗透墙壁,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沉重地压在百合子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暴雨夜的叩门:

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纸窗,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百合子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佛珠紧紧攥在手心,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失去”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在她紧闭的房门外响起。

不是佣人恭敬的轻叩。

那声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沉重感和不顾一切的执拗。

百合子的心脏猛地一缩   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   她僵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线吊住。

叩门声停了片刻,随即再次响起。

“笃、笃、笃……”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绝望。

百合子像被无形的力量驱使,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冰冷的木地板寒意刺骨。她一步一步挪到门边,颤抖的手指搭在冰冷的门栓上。门外是谁?是尾形冰冷的宣判?还是……

她猛地拉开了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雾瞬间灌入   吹得她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

门口站着的,是明日子。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依旧充满韧性的轮廓。乌黑的长发如同水草般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颌、指尖不断滴落,在她脚边汇聚成一小滩冰冷的水渍。

她没有打伞,没有穿鞋。赤着的双脚沾满了庭院冰冷的泥泞。

最让百合子灵魂震颤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如同冰封蓝湖、蕴藏着野性力量的眼眸,此刻像被暴风雨彻底洗劫过的废墟。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稠到化不开的空洞与绝望。那绝望如此之深,仿佛连灵魂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个被雨水冲刷得摇摇欲坠的躯壳。

她就那样站在狂风暴雨里,站在百合子面前,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即将被洪水彻底卷走的野草。

百合子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逃避,在这双眼睛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巨大的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将明日子拉进这方寸的温暖之地。

“明日子   快进来   你……”

明日子却猛地擡手,冰冷湿透的手掌带着惊人的力道,死死地攥住了百合子伸出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让百合子痛呼出声

明日子的目光死死地锁住百合子惊惶失措的眼睛。雨水顺着她浓密的睫毛滑落,像无声的泪水。

她的嘴唇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张合了几次,才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带着浓重阿依努口音、却字字如同泣血般清晰的日语:

“百合子……”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的脑子里……”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空洞的蓝眸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毁灭性的、不顾一切的炽热光芒

“全是……你   ”

“轰隆——   ”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明日子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却因这句告白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脸庞   也照亮了百合子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如同被雷击中的惊骇表情

这句话

这句在百合子无数个扭曲梦境和隐秘渴望中出现过的话语

此刻,却由明日子在狂风暴雨中、以如此绝望的姿态嘶吼出来

它不再是蜜糖

它是裹着毒药的利刃   是投向深渊的绝唱

百合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震撼和灭顶的恐惧让她僵在原地   明日子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冷刺骨,力道却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就在这电光火石、灵魂都被这告白震得魂飞魄散的刹那——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中的声音,从百合子身后——她房间内那扇面向庭院、此刻被狂风吹得微微摇晃的纸拉门方向传来

那声音……像是某种坚硬、冰冷、细长的金属物件,极其随意地、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轻轻磕碰了一下薄薄的木质门框

声音不大。

但在明日子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余音和狂暴的雨声背景下,却清晰得如同死神的低语

百合子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扭头看向那扇纸门

门外是肆虐的狂风暴雨,庭院一片漆黑。

但就在那扇纸门薄薄的、透出微弱室内灯光的门框边缘——

一道修长、笔直、带着绝对冰冷质感的金属管状阴影,如同毒蛇的信子,斜斜地、清晰地印在了纸门之上

那轮廓

那线条

百合子死也不会认错

是狙击枪的枪管

它就那样随意地、如同主人倚靠着门框般,斜斜地印在那里   枪口的方向,正对着门口——正对着浑身湿透、紧攥着百合子手腕的明日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暴雨的喧嚣、狂风的嘶吼、心脏的狂跳……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道印在纸门上的、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枪管阴影

以及明日子那双在闪电光芒中、因瞬间捕捉到那致命阴影而骤然紧缩、爆发出极致惊骇与绝望的蓝色瞳孔

百合子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打颤的咯咯声   她感觉明日子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得更紧   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那是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那道枪管的阴影,如同审判的十字架,冰冷地烙印在纸门上,宣告着无声的终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一个低沉、慵懒、带着一丝被无聊打扰般不耐的男性嗓音,穿透薄薄的纸门,清晰地、如同冰锥般刺入两人的耳膜:

“真吵啊……”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威压,如同北极的寒风,瞬间冻结了门口两人所有的血液和呼吸

百合子最后的意识,是明日子那只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猛地松脱滑落。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失力的指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而明日子的身体,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在狂风暴雨中,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无声地、缓缓地……倾倒下去。百合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冷湿透的衣角。明日子沉重的身体带着绝望的惯性撞入她怀中,两人一同跌坐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门槛上。纸门上那道枪管的阴影纹丝不动,如同死神的印章,盖在她们交叠的、狼狈不堪的身影之上。尾形那句慵懒的“真吵啊”在暴雨声中余音袅袅,宣告着这场以爱为名的禁忌之火,终究被更强大的冰冷暴力彻底浇熄。百合子紧紧抱着怀中失去意识的冰冷躯体,脸颊紧贴着明日子湿透的、毫无生气的发顶,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命运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属于她们两人共同的、被碾碎在枪管之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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